直到坐上馬車,李濟道才渾身無力的斜倚在軟塌之上,閉起眼睛,似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馬車剛剛啟動,車外有人喊道:“爺爺,聽說庾慶之回來了?”


    李濟道懶得睜開眼,李家幼孫李孝驍的聲音他如何聽不出來。“你怎麽來了?”


    李孝驍騎著一匹北胡大馬,稚氣方脫的臉上帶著關切之意道:“平日裏您老可早就回府了,父親讓我過來看看。”


    他口中的父親是李濟道次子李承儒,李濟道輕輕搖了搖頭道:“你二哥可去江州了?”


    李孝驍回道:“他呀?昨晚還在西溪快活,今早起來就沒看到人了。他要去江州?那邊不是馬上就要打仗了?”


    李濟道歎了一口氣,不想說話了。


    等了半天沒有回音的李孝驍道:“爺爺?”


    李濟道“嗯”了一聲。


    李孝驍知他在聽,“二哥多半是不想去江州,我來接爺爺是有一件事想請爺爺替我做主。”


    “說罷。”


    李孝驍猶豫了一下道:“寧晷覬覦我江淮二州,大軍指日壓境,我要去淮州前線,我爹肯定不會答應,所以請爺爺替我說話。”


    李濟道睜開眼,勉強坐直身子,“你為何想去?”


    李孝驍神思已經飛到了幾百裏外的淮州,輕聲道:“男兒功名不在廟堂就在邊疆,老待在這臨安城裏算什麽?王羲夫已經做了江州司馬了,謝飛蟬女扮男裝去了淮州。不管二哥去不去,我去!”


    李濟道心中悵然,像是忽然間又蒼老了幾歲。


    李孝驍還等著爺爺回話,“爺爺!您聽到我說的嗎?我們平日裏一起冶遊的那些公子哥,一聽說庾慶之主守淮州,都搶著要去淮州。我可不是去趁熱鬧,我是想……家國有戰,李家怎麽也要有人站在看得見弓矢大刀的地方!”


    李濟道輕輕頷首。


    李孝驍軟語求道:“爺爺!連您也不肯替我說話嗎?李家雖然世代讀書為官,但孫兒這些年苦練騎射,熟讀兵書,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站在城牆之上,提刀挽弓,又或是披堅執銳衝鋒陷陣,還請爺爺成全。”


    李濟道喃喃道:“爺爺答應你,去吧,好好愛惜生命。但你若戰死邊關,爺爺親自為你斟酒。”


    仲夏季節的伏羅川滿眼都是一望無垠的草原,散落在草原之上有如天上繁星的氈包和成群結隊的牛羊隨處可見,偶爾還能看到一騎或數騎歡快地飛馳而過。


    接連數年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在燕支山南並不常見,去年幾場大雪來得突然,草原上人畜凍死無數。翻過春來,草原倒是更加茂盛了。


    吐穀渾王城伏俟城就築於伏羅川,近百年前鮮卑吐穀渾帶領族人由白蘭城遷徙到此,流連這裏肥美的草地和無邊無際的西海,就此生根。經過百年繁衍,吐穀渾已成為草原上最重要、勢力最為強大的部族。


    慕天機慕保保父子梟雄,在他們苦心經營下,鮮卑人大有結束百年紛戰的一統之勢。


    慕天機五十餘歲,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牧民,唯不同者他並不高大的身體仿佛一尊石像,無論怎樣風雨侵襲都似能屹立不倒。深邃如西海的眼中偶爾閃過一絲攝人的精芒,讓人記起他的身份——天機可汗,雄踞這片草原的吐穀渾之主。


    伏俟城東數裏外的西海邊,一老一少兩人赤腳走在湖岸有如珍珠斑的細沙上,任由湖水拍打。


    不遠處還有一人靜靜地看著眼前爺孫倆,三匹神俊異常的高頭大馬閑適的徜徉在身後無邊的草地上。


    少年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留著草原最常見的分鬢發式,聲音還帶著孩童的稚嫩,開口道:“阿爺,你說這湖水會幹嗎?”


    老人正是一代雄主的慕天機,聞言笑道:“長生天與日月同在,咱們的西海與長生天同在。阿爺的阿爺來到這裏的時候,西海的水就和現在這樣,像寶石一樣的藍。”


    少年是慕天機的長孫慕容阿保機,此子出生時天降異象,數百隻雄鷹圍繞王城低飛不散。


    慕天機問卜於國師,將他的名字恢複慕容姓氏。


    慕容阿保機天資卓絕,聰慧敏學,被王城視作理所當然的未來君主。他抬起頭又問道:“可為什麽明明是湖,我們都叫她西海呢?”


    慕天機哈哈一笑,“這可把阿爺難住了,阿爺得去問問阿爺的阿爺才知道。”


    慕容阿保機一本正經的道:“我覺得應該是長生天希望她世世代代滋養我們,我們也要世世代代敬畏她。”


    慕天機微微一愣,隨即大笑道:“定像阿保機所說一樣,我們吐穀渾人與她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慕容阿保機踢了一腳腳底的鵝卵石道:“阿爺,既然我們要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為什麽我阿布說終於有一天我們要去中原?要去真正的大海邊?真正的大海是什麽樣子?比咱們西海還大嗎?那裏也有無邊無際的草原?”


    慕天機柔聲道:“阿爺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應該比西海更大吧。所以你阿布想去看一看,阿爺希望阿保機是天上的雄鷹,能飛得更遠能更加強壯,也隻有這樣才不會被其他的鳥給吃掉。”


    “那獵人呢?”童言無忌。


    慕天機眼中神光一閃,“獵人?你強壯了獵人也會怕你。uu看書 .uanshu”


    阿保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孩子問題就是多啊,剛走幾步,阿保機又問了,“阿爺,我聽人說咱們吐穀渾人要像草原上的牛羊一樣,跑遍燕支山南北,還要去居延澤,他們說那裏有更肥美的草原,居延澤在哪裏?”


    慕天機牽著他溫軟的小手,弓下身子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慕容阿保機想了想道:“是謨赫暍奶娘和她兒子滑不台說的。”


    “他們還說什麽了?”


    “嗯,他們還說阿爺和我阿布就要帶領族人打仗去了,以後我就是燕支山南北這整片草原的主人。”


    慕天機看著他道:“那你覺得呢?”


    慕容阿保機歪著腦袋想了想道:“長生天有好生之德,阿保機希望阿爺和我阿布也有好生之德,否則……”


    “否則怎樣?”


    慕容阿保機怯怯道:“否則大草原將會被厚厚的白雪掩蓋,無數的族人和牛羊會被凍死。”


    慕天機臉上露出一絲古怪之極的笑容,站起身來道:“白雪覆蓋的草原來年才會長出更加茂密的青草,經曆過****的雄鷹才會更加茁壯。”


    爺孫倆回到馬匹附近,兩人穿上靴子。


    慕天機將慕容阿保機抱上馬背,然後在馬股上重重一拍,馬兒頓時揚起四蹄,如箭般疾馳而去。


    慕天機翻身上馬,神情淡淡道:“太陽落山前將謨赫暍和她兒子滑不台丟去喂鷹。”


    恭恭敬敬守在一旁的隨身扈從魯不脫兒微微一愣,隨即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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