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縣,鼎香樓位於西關大街的西南角,夾在日軍憲兵司令部和特務機關之間,是縣城最大的驢肉館子。


    要說這驢肉館子,那可有點曆史了,打滿清的時候就開在這兒,差不多有一百三十多年了。


    和其他的大飯館一樣,鼎香樓也有自己的秘密招牌菜——醬驢肉。


    用的是河北專門養的肉驢,毛色光鮮,膘肥體壯且不說。做好的肉咬起來都是一絲絲的筋道順牙。


    驢肉好吃,鼎香樓的做法那更是沒的說,特特殊的材料醃製,特殊的方法製作,特殊的烹飪程序,這一道道的特殊,成就了鼎香樓一百多年的秘製醬驢肉。


    也正是因為如此,鼎香樓能開門至今,成為百年老店。


    下午,還不到飯點兒的時候,就有客人來了。


    “掌櫃的,一盤醬驢肉,一盤鹹菜,二兩燒酒。”


    “哎,好勒!”孫有福麻溜的裝了二兩酒,給客人端到桌上:“您二位先坐,菜馬上就來。”


    兩位客人落座,就說起了最近城裏發生的事情。


    “聽說了嗎,那姓賈的缺德玩意兒,滿城找人,就要找臉上寫了這個的人。”他比劃了一個八字,這是淪陷區老百姓代指八路的手勢。


    “怎麽沒聽說,他都找我頭上了。”


    “怎麽回事?”


    “姓賈的缺德玩意兒,指著我嘴角這兩道紋路,非得說它是個八字,你看這像是個八字嗎?”


    說話這人長得幹瘦幹瘦的,鼻梁兩側向下的兩道紋路,還真有點像。


    “那這樣隻有一半,還有一個路呢?”


    “我當時在趕路,那貨指著地下的路,就非要認定我是這個,你說說這是人幹的事兒嗎?”


    “的確不是人幹的。”孫有福把鹹菜端上桌,幫著二位老客戶,埋汰某姓賈的偵緝隊長。


    “對呀,這缺德玩意兒,害得我又破財。”


    孫友福擺了擺手非常不認同,“他啊,不是個玩意兒!”


    “對,他就不是個玩意兒。”另一名客人也笑著說。


    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味道。


    有了良民證的袁晨銘,輕輕鬆鬆的進了城。他進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鼎香樓。


    “掌櫃的。”一進門他就喊。


    孫有福立即笑臉迎了上去,見是個陌生麵孔:“哎,客人,我就是掌櫃的,您是住店還是吃飯。”


    熟悉的問候,熟悉的麵孔,是他認識那個掌櫃的。


    “既是住店也是吃飯,這兒有什麽特色嗎?”袁晨銘大大咧咧的在一張空桌上坐下,抬頭問道。


    掌櫃的上下打量他兩眼,見他穿的一般,但頗有氣質,可能是個有錢的主,就掐著手給他報起了菜名:


    “我們這兒開的是驢肉館子,看家菜有老齊家秘製醬驢肉,還有砂鍋驢雜湯。”


    “這菜有燜驢肉,燒驢肉,燉驢肉,炒驢肉,溜驢肉,扒驢肉,還有酥炸驢肉,蔥爆驢肉,醬爆驢肉,還有水煮驢肉。”


    “如果您愛吃點特殊的,驢身上的部位,驢板腸,驢蹄筋,驢三件,驢蹄子,驢頭,驢舌,驢尾,我們都有,您看您要吃點什麽?”


    當是說相聲,報菜名兒呢?


    倒是這口條說相聲也不錯。


    就是孫掌櫃的哪隻眼,看出來他是喜歡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什麽驢蹄驢尾巴等特殊的部位,還有內髒這些東西,他是通通不喜歡。


    要吃就吃肉。


    袁晨銘沉吟了一下,“給我來份醬驢肉,再來一個蔥爆驢肉,來兩個驢肉火燒。”


    這年頭,一個人就吃這麽些,款爺啊!


    孫有福眼睛亮了,把茶沏好了,“得了,您稍候,菜馬上就來。”


    等待的時間裏,袁晨銘打量著鼎香樓這環境。


    一進門的大廳,擺著六張桌子。西邊是兩個雅間兒,一個中式的,一個日式的。


    袁晨銘記得,那應該是蔡水根搞的,弄出一個日式包廂來,專門給日本人用。


    他為了搞情報,不得不跟日本人混的熟一些,討好日本人。


    甚至在別人眼裏,他就是半個漢奸。


    東南角是掌櫃所在的櫃台,緊挨著就是通向院子的房門。


    鼎香樓前麵是吃飯的飯店,後麵也有一些房間,提供住宿。


    可謂是此時集餐飲和住宿一體的縣城大酒店。


    正琢磨著,就見一人進來。人幹幹瘦瘦的,臉上帶著笑意,是一挺精神的小夥。


    “哎呦,二位老主顧,點菜了嗎?”


    “哦,那您吃好了。”


    “哎,這位客人有點麵生,是頭一次來小店吧?”


    跟誰也客氣,熱情中帶著點兒分寸,鼎香樓的大夥計蔡水根。


    隻是袁晨銘認得他,他不認得袁晨銘。


    在得知袁晨銘是剛來,蔡水根熱情的介紹:“客官您是來對了,我跟您說,小店兒的驢肉可是一絕。


    都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這驢肉可是一寶。來了這兒,如果不吃驢肉,那可真是白來世上走一遭。”


    除了熱情過度,他倒說的也沒錯,驢的確是一寶。


    驢皮可以做阿膠,這阿膠是女人的補品,美容養顏、補氣養血。


    這肉的亞油酸和亞麻酸的含量,遠高於豬肉和牛肉,簡單來說呢就是營養價值高。


    什麽河間驢肉火燒、上黨臘驢肉、米脂驢肉、洛陽驢肉湯、保定漕河驢肉火燒等等很多很多。


    基本都集中在晉東南、晉西北、河南、河北一帶。


    袁晨銘以前雖然不常吃,但也是吃過驢肉的。尤其是驢肉火燒,那叫一個好吃。


    回味無窮啊!


    說話間,掌櫃的就已經把菜端上來了。


    先上的是醬驢肉和兩個驢肉火燒。前者是早備好的,隻需要切片裝盤就行。後者稍麻煩一些,不過麵早就和好了,在爐子上一烤就成。


    孫有福把菜上了,看見蔡水根回來了,便問道:“水根,酒買回來了沒有?”


    “沒有。”一說這事兒,蔡水根也覺得惱火。


    離縣城五十裏外的小王莊,有一個釀酒的作坊。釀的酒不說有多好吧,但味道是不差,非常正。重點是還便宜。


    這縣城的人買酒,都找他們買。


    以往,小王莊會有一個人趕著車,拉著酒進城賣。


    可在昨天,賈貴那缺德玩意兒,愣是說趕車的老王頭是八路。理由是他臉上寫著八,趕著馬車走路,一定就是八路。


    這不是誣陷栽贓嗎!


    老王頭氣的不行,可他也不敢得罪這些狗漢奸,準備掏倆錢兒破財消災。


    賈貴手下偵緝隊的老六,發現車上裝了好幾壇子酒,跟賈貴一說。


    得,破財消災也難了。


    老王頭被當成八路抓進了偵緝隊關了起來,那一車酒自然也落在了賈貴手裏。


    “嘿,這幫孫子真不是玩意,這種事兒也做得出來?”之前被勒索的那個食客,聽到蔡水根的講述,一拍桌子義憤填膺的說道。


    合著他昨個也從鬼門關走了一道。


    進了偵緝隊那還有好?橫著出來的比豎著走出來的都多。


    誰都知道,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


    無論如何,千萬不能被抓進去。


    老王頭因為一車酒算是栽了。


    孫有福難得有罵人的衝動,但一想對過就是憲兵隊,硬生生的把這衝動克製住了。


    隻能指著偵緝隊的方向,憤憤的罵:“這幫人真不是個玩意兒。”


    他也就隻能罵兩句了。


    袁晨銘聽完也放下了筷子,這麽長時間沒什麽好吃的,今天總算能大口吃肉的好心情,因為這事兒也都被搞壞了。


    這幫狗漢奸太無法無天了,因為貪人家一車酒,就把人汙蔑成八路抓起來。


    何止是無法無天,簡直是太太太無法無天。


    過分的不得了。


    如果連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整天惶惶不可終日,那日子還怎麽過?


    賣酒老王頭的遭遇,給袁晨銘提了個醒,也讓他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到淪陷區的黑暗。


    想當個順民,也不是那麽容易。


    想了一陣兒,袁晨銘又拿起了筷子,不得不說,鼎香樓的醬驢肉的確是一絕,簡直讓無肉不歡的他大叫過癮。


    心情不好就不吃飯,那是不可能的。隻能化悲憤為力量,大口吃飯大口喝酒,讓自己的心情好一些。


    一會兒的功夫,兩個菜和兩個驢肉火燒全被解決,袁晨銘甚至很沒形象的摸起了肚皮,讓圓鼓鼓的肚子加快消化。


    “掌櫃的。”公鴨嗓子的聲音,讓他不由掉過頭去,看看是誰發出這樣難聽的聲音。


    一見其人,他有點後悔了,看了這副尊容,他今天晚上得做噩夢。


    瘦弱幹枯皮包骨的身材、稀少的頭發梳了一個中分頭,斜吊的小眼睛,兩撇狗油胡,偵緝隊賈隊長是也。


    一千年出一個的漢奸像,名不虛傳。


    賈貴一來準沒好事兒,不是白吃白喝,就是尋釁滋事。孫有福苦著一張臉迎了上來:“哎喲,賈隊長您怎麽來了?”


    “你是說我不該來?賈貴拿著個扇子,指著掌櫃問道。


    “這可是您說的,我可沒這意思。”孫有福嘴上這樣說。


    心裏卻那樣想:“你倒是有點自知之明啊,不來最好。還拿著把扇子附庸風雅,也不怕冬天把你凍死!”


    賈貴是不知道孫掌櫃的心裏話,不然非得把他帶到偵緝隊,好好說道說道。


    “掌櫃的,你這兒有沒有臉上寫著八路的八路?”


    繞口令一樣的問句,差點沒把孫有福給繞進去。


    “哎喲,賈隊長,我們鼎香樓怎麽可能有八路,對過就是憲兵隊,八路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來我們這兒。”


    “那可說不準,萬一有那不怕死的呢!”賈貴在堂食的客人中掃了一眼,最後落在了袁晨銘的身上。


    他走到袁晨銘旁邊,一隻腳踩在長條凳上,伸手將盤子裏一片剩下的驢肉撿起來放進嘴裏。


    “小子,有點麵生,有良民證嗎?”


    袁晨銘也是頭一回跟這樣的漢奸打交道,他麻溜的把良民證掏出來遞上。


    賈貴把證件翻開,一雙三角眼兒貼上去瞅:“怎麽沒有眉毛啊?”


    “賈隊長,你拿倒了。”袁晨銘坦然自若的提醒道,如果換了別人他可能有些擔心,但是賈貴,他不識字。


    賈貴又把證件翻過來,裝模作樣的看了一眼,“哎,不對,我看這照片上的人不像你。”


    “怎麽不像我,那就是我啊!如假包換。”


    這一點,袁晨銘非常有信心。


    可賈貴還是不依不饒:“不對不對,這個人不是你。你的良民證呢?拿不出來,那就跟我偵緝隊走一趟吧。”


    話說到這份上,袁晨銘算是明白,賈貴這就是來找事兒的。


    蔡水根見到這邊的事情,看書 wwukanu.c 趕忙迎了上來,“賈隊長,賈隊長,這就是他的良民證,他是大大的良民,您再確認一下。”


    賈貴接到蔡水根遞過來的準備票,搓了搓塞進了腰包,滿意的點了點頭。


    “嗯,那倒是他的良民證。”


    把良民證扔到桌上,他瞪著三角眼說:“以後識趣兒點。早點把真的良民證拿出來。”


    “我明白了,賈隊長。”


    袁晨銘這回是真明白了,查良民證,不是真的查你是不是良民,就是要錢。至於說賈貴為什麽盯上他,他剛開始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跟掌櫃的一打聽,才知道。他是生麵孔,看點的菜,也像是有兩個錢的,這幫漢奸最喜歡敲詐這樣的人。


    當然,也不是說本地人就不會敲詐了,隻不過有個先後順序。


    本地人跑不了遲早會被敲詐,而外來的生麵孔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走了,敲詐也要盡早。


    萬一白白放走了,他們就覺得那是損失。


    賈貴的目光在一眾食客身上掃了一圈,被掃到的人不說是噤若寒蟬,也是大氣不敢出一個,生怕被這狗漢奸給盯上了。


    而似乎覺得敲詐一筆也夠了,總得讓韭菜長一長。


    賈貴也沒有繼續下去,而是跟掌櫃的說:“給我來個醬驢肉,再來三個驢肉火燒,一會兒給我送隊部去。”


    “哎,好好好。”掌櫃的就像送瘟神一樣,把這貨送走了。


    轉過身來又得安撫食客,最後在賬本上記上一筆,幾乎永遠都不可能平的帳。


    “唉,虧到姥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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