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的手已經停止了化膿,開始愈合。碰著也沒那麽痛了。和子越一直別扭著,我對他強勢武斷不許我去工作心存腹誹,也被他和白萍的關係撩撥著,盡管他再次讓我相信他,我卻微微有些不能確定那份相信。而他對我的擰巴別扭估計也很計較,每晚都是快半夜才回來。他越不回來,我心裏便又生出些哀怨,尤其是吃飯的時候,孤零零的一個人用左手緩緩地夾著,更覺淒涼。


    周四晚上,難得地回來得很早。


    我淡淡問著:“吃了嗎?”


    他冷冷回句:“沒吃。”便和我一起坐下吃著外賣。


    我這兩天左手已經不像原先那麽笨了,雖然慢些,卻穩當不少。右手繼續處於保護狀態。


    他掃了我幾眼,看我吃一筷子都要好久,可能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把抓著我的左手,歎口氣:“鬆開。”


    我心裏一酸,眼圈紅了。您今晚有空駕臨了,知道我吃飯不容易了。前兩天我左手比現在還不順,不也得每天吭哧著吃嗎,你關心過嗎,知道我是怎麽一口口地吃嗎?


    便死死抓著不肯鬆手,卻也不敢抬眸看他,隻是努力地含著眼淚不讓它滴出來。


    他輕輕拽了拽,見我不鬆手便也作罷,半晌說了句:“明天我去出差。”


    我的心一抖,手裏的筷子應聲落在桌子上。心裏不停地泛著酸,若是平日,出差本是常事,可今天,就是忍不住眼淚了,一股悲涼油然而生。也罷,我本就不是溫室的嬌花,也不指望能被人知冷知熱地疼著,更不指望在我受傷的時候有盆雪中送來的炭。


    我拚命收著眼淚,抬眸看他笑笑:“嗯,你照顧好自己。”


    他撿起桌上的筷子,抽出張紙巾,把筷子擦了擦,夾起一筷子菜送到我嘴邊,聲音低沉有力:“陪我去。”


    我一愣,顧不得去吃嘴邊的菜:“為什麽?”


    他瞟了眼我的右手,聲音平淡無味:“這個樣子,你說呢?”


    心裏鬆了一下,仿佛有株幽幽的茉莉嫋嫋地升起,忽然就安定了,絲絲的幸福仿佛隨著那幽幽的茉莉也溢開來,直沁得心都悠悠泛暖。


    但還是一時緩不過來勁兒,便抬眸看著他,咬著嘴唇不知該說什麽。


    他又把筷子往我嘴裏送了送,歎氣:“真是磨人。”


    那頓飯吃得很慢,卻是我最幸福的一餐。他淺淺地笑著,我切切地看著,如果不去想其他的人,那瞬間,我感覺到了幸福綻開的聲音。


    第二天隨著他去了機場,才知道目的地是紹興。先坐飛機到杭州。我心裏便又有了些雀躍。離家越來越近了,近鄉情更怯,好在還不是回家鄉,便既為熟悉的景致開心著,又少了幾分回鄉的忐忑。


    飛機上一直睜眼看著窗外,子越看看我,合上眼睛隨口問著:“不困?”


    我有些失神:“你回故鄉的時候,會不會有心慌的感覺?”


    他沒有吭聲,半晌,幽幽地說了句:“我已經快二十年沒回去了。”


    我一愣,問他是不是身份證上那個地址,他沒有說話。


    二十年,我不敢想象,我若是一年不回去,夢裏便都是故鄉的小橋流水。他的二十年,沒有一絲的牽掛嗎?但看他閉眼的神情,也不便再問。


    從蕭山機場出來,便有輛商務車接我和他去吃飯。簡單地吃了個便餐,繼續向紹興開去。待到了紹興,已經是下午四點多,斜陽晚照。


    入住的酒店似乎在紹興的郊區,穿過市區,又行了一會兒才到。但是酒店卻是極有江南的特色,剛一進去,我便幾乎無法呼吸了。


    一衣帶水的木樓台閣,已點起幾盞昏黃的古典燈光,就像是千年的江南,悠悠訴著那份韻致。一路的小橋流水,服務員介紹,也可以坐船進入酒店,我更是升起無限神往。


    這應該算是家主題文化式的酒店,雖然能帶人穿越千年,但價格估計也不菲。


    我們住的是間庭院式別墅。屋裏是中式古典裝修。推開窗戶,便是水流遠山。瞬間所有的詩意便都傾瀉出來了。軋軋開朱戶,眼底的便是千帆過盡,斜暉脈脈水悠悠。


    點了兩份餐送到屋裏,子越專注地吃著,我卻是不時地看著屋裏的陳設,看哪裏都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的喜悅。說熟悉,是因為無論是裝修,還是擺件,都是典型的江南風格,說陌生,卻是不菲的價格造就的精致。


    看我左顧右盼,子越終是忍不住了:“好好吃飯。”


    我滿心的喜悅,對他不耐煩的語氣毫不在意,出神地說著:“在這種房子裏住著,估計哪裏都不想去了。”


    子越抽抽嘴角,沒再應聲。


    第二天他一早出去辦事,我也跟著到了紹興市裏麵去轉悠了兩圈。還是喜歡這種城市風格,小巧別致,幾步便能看到水流淙淙。


    我自己去了趟魯迅故居,居然是憑身份證免費的。便高興地領了票轉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自己也沉浸在仍然能背出的課文裏了,“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隻可惜我來的季節是初冬,看不到生機勃勃的景致,卻也有份薄暮的別致。


    又去了王羲之故居、戒珠寺,到了傍晚給子越發了個短信問他什麽時候回去。


    他很快地回著:“你先回。”


    我便知道又是有應酬,就自己先打車回去了。


    還好是自己先回,等他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的時候,我瞄了眼手機,已經四點多了。幫他把衣服脫了,看他躺在床上直舔著嘴唇,忙又倒了杯茶,想扶著起來喝兩口,他今天喝得有點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死沉死沉,我怎麽也掰不動。拿起杯子送到他嘴邊,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著。看得我實在著急,要是有個吸管該多好。


    於是我做了一個平生最為風騷的動作,我自己喝了兩口茶清了清嘴後,便將嘴裏的水送到了他的口中。我一口口地送著,他下意識地吞咽著,暖暖的唇齒相依,我忍不住輕輕吻著他的唇,他的表情輕鬆了許多,不再皺眉。


    看著他,心裏忽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這是我嗎,這麽露骨的動作,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做了出來。而且看著他順承著我的動作,表情溫和又懵懂,有點像個孩子,似乎……很可愛。我的心軟軟地化開。


    月色從木窗裏緩緩流瀉,看著懷裏的男人,我問著自己,小薇,難道你真的愛上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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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等到中午,他似乎還睡得挺沉,我下床洗臉他都沒有反應。我便自己先出去。在酒店附近轉了轉。


    這家酒店位於一個風景區裏,本身也是古村改建的。出了門便有一些烏篷船在碼頭等著渡客。


    熟悉的情形讓我眼眶一濕,第一次沒講價格,就坐了一隻。剛走了沒一會,收到他的短信:“去哪了?”


    沒想到他醒得這麽快,便也模仿著他的語氣:“碼頭,速來,等你。”


    一個“好”字。


    我吩咐老伯把船搖回去,等了一會,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初冬的江南,有絲清冷,但今天卻很暖和,臨近中午的陽光照得身上很暖,他就那麽從陽光裏走下來,一步跨進了船裏。


    悠悠的,船已劃出了很遠,聽著船槳撩撥的水聲,我和他並肩靠著,看著船外碧波劃開。


    他隨口說著:“今天多睡了會兒,不知怎麽,不像以前喝酒後那麽渴,每次都渴醒來。”


    我的臉一紅,他如果知道我昨晚那麽風騷,會不會瞧不起我?忙轉移著話題:“你這趟差要辦的事兒完了嗎?”


    “不順。”他答得幹脆利落,“以前太慣著了,現在條件越開越高。”


    看他談起公事麵色有些沉鬱,我把話題轉到輕鬆:“昨天我自己玩得不錯呢。”


    “都去哪兒了?”他眉梢一挑,饒有興致。


    “魯迅故居、王羲之故居。”我興致勃勃地數著,“去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呢。”


    “哦,”他接著我的話,抽抽嘴角,“碧綠的菜畦,高大的皂莢樹?”


    “你也知道?”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在我心裏和周亦博學多才的形象是截然相反的。每次開罵都是“王八”當頭,雖不是個文盲形象,也絕對不會斯文嚼字的。冷不丁爆出這麽兩句,還真叫我刮目相看。


    他似乎比我還驚訝:“這不是課文嗎?誰沒背過?”


    “可是,你比我老那麽多,怎麽可能和我學一樣的課文?”我情急之下口無遮攔,話說出口有些怯了,這個“老”字,會不會犯了他的忌諱。


    他狠狠敲了我一個爆栗子,麵色微微不悅:“趙小薇!”看我有些怯怯的目光,抽抽嘴角道:“當年你說過我不老的。”


    有嗎?我摸著被敲痛的額頭使勁想著。忽的想起當年他女兒送賀卡的那件事,失口大叫道:“原來你那是在試探啊?”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那時就不該說“一點都不老”,而該說“老的還不輕”。這真是最虧本的馬屁。


    看他微露不快的神色,我吭吭哧哧地找補著:“其實,也不老,才十幾歲……”


    他一把把我摟進懷裏,低低地說著:“已經晚了。”晚了?是啊,嫌不嫌老,都晚了。自己的心已經付出去了。


    人有時很奇怪,在北京,總是壓抑地和他揣度試探著,而在這裏,這廣闊的明媚天地裏,隻是我和他的,隻有我和他,沒有其他人在暗處隱隱地等著他,心裏真不是一般的輕鬆。


    陽光曬得身上暖洋洋的犯懶,他的聲音有些慵懶:“唱首歌吧,記得剛認識你時,你的歌很動聽。”


    我一愣,想起我還曾經和他合唱過一首歌呢,那首老得掉渣的《心雨》。隻是當時,打死我都不相信,有一天我會和他並肩坐在船上看兩岸青山隱隱,身邊碧水悠悠。


    我隨口問著:“想聽什麽?”


    “老點兒的,現在的歌不好聽。”他的聲音低沉隨意。


    我窩在他懷裏,想了想唱:“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想你時你在天邊,想你時你在眼前,想你時你在腦海,想你時你在心田。”


    我的聲音和王菲不像,卻也唱得認真,一連幾個“想你時”,他聽了皺皺眉頭道:“這麽想我?”


    這算是個冷笑話麽?我抽抽嘴角:“純屬藝術,不帶私人感情。”


    他嗬嗬地笑了,聲音在水流中散開,“這首歌不好聽,滿大街都是。再唱首老歌。”


    要求還很高啊,真不好伺候。我想了想,悠悠的隨著船行的節奏,緩緩開了口:“若耶溪旁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


    這首曲子是江南小調的風格,我的聲音很柔和婉轉,唱這歌便有了絲幽幽的韻味。


    他微閉著眼,攬著我,一曲終了,久久沒有說話。


    半晌,說了句:“這是什麽歌?很好聽。”


    我憋著笑:“采蓮曲,李白寫的,一千多年了,夠老嗎?”


    他悶悶地笑了:“又玩鬼機靈,想去若耶溪?”


    我被看穿的瞅著他:“聽說離這兒不遠……”


    我一直懷疑馮子越的腦子是什麽做的,我上午看酒店附近景點介紹時,知道有若耶溪。剛才突然想到這首歌,想著先唱給他,因為擔心他不會陪我去,我連讚美若耶溪的詞句都想了一大串,結果沒等出口,已被他看穿了,把我中間多少步驟都直接省略。


    去若耶溪的路上,我隨口問起了:“你的故鄉,也很美吧。”


    “很美。”他聲音低沉卻堅定,“不過我隻待了十年。”


    “後來呢?”我好奇問著。


    “後來隨著我父親工作調動回城了。到了X市。不過每年還是會回去,找找我小時候那幾個鐵杆弟兄,再去看看當年被我偷地瓜偷果子的大爺大叔們。”說起他的故鄉,他的聲音柔和了許多。


    “後來怎麽不回了呢?”他的聲音裏,對故鄉的情誼還是很深厚,為什麽後來就二十多年不回了,我有些好奇。


    他的麵色變得有些凝重,似乎不願說起:“不想回了。”


    我便也識趣地不再問了。


    看景不如聽景,冬天的若耶溪倒是沒我想象的入勝,和詩中的“萬山蒼翠色,兩溪清淺流”有些距離。


    但馮子越卻是覺得不錯:“有些意思。”


    “有些蒼涼吧。”我撇撇嘴,不以為然。


    他沉聲說:“你們女人就知道繁華是美,繁華遠遠比不上蒼涼。”


    繁華不比蒼涼?我細細琢磨著,隨口說著:“蒼涼,是繁華後的蒼涼,更能體味過盡一切的味道?”


    他看著遠處沒吭聲,半晌,看看我笑了:“和你說話不費勁。”


    我心裏一動,看著他站在水邊的身影,忽然覺得他和那背景似乎就是一體,青山隱隱,水流澹澹,下午的陽光下,他獨立水旁,形單煢煢。心裏第一次對他生出一絲愛慕。是的,就是愛慕的感覺,不是纏綿依附的愛戀,也不是糾纏掙紮的情欲,更不是盲目的仰視崇拜,而是一種傾心,一種仿若尋了很久忽然發現就在身邊的前盟。


    我有些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怯怯地牽起他的指尖,他轉頭看向我,溫和地一笑,用力牽起我的手。第一次與他,十指交纏,看著他的眸子,一刹那,我有些恍惚。


    他正要說什麽,忽然手機響起,他接起來,似乎是生意上的事情,說了十幾分鍾,剛才的情致便一掃而空了。便又搭著船回去。回去便是到了該準備吃晚飯的點兒,他定是又有應酬了,我跳上岸正準備自己回酒店。


    他忽地在背後喊住我:“和我一起去吧。”


    我有些愣神,除了老徐總那次別有用心的宴會,我從未以這種特別的身份陪他出席過正式的場合。何況隻那一次就捅了個大簍子。我有些為難:“不合適吧。”


    他淡淡笑笑:“埋頭吃就行,哪有什麽合適不合適。”


    埋頭吃這麽簡單?我立即轉身,小跑兩步跟上他的步子。


    隨他到了紹興市裏一家裝修很豪華的飯店,進了包間,已有幾個人等在裏麵了。每人身邊一個靚麗的女子,女人在這裏也許就是件裝飾品。我低頭看看自己,除了大衣,一件薄薄的毛衫,一條素淨的裙子,素麵朝天,和滿屋的精致玲瓏很不搭調。


    包間裏的人一見到他紛紛上來握著手,寒暄著。隻有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的直接衝他捶了拳:“半年沒來了,不夠意思。”


    他也樂嗬嗬地回了拳:“這不是來了麽。”


    那人看著我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有些凝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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