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輪到我值夜,你就不該也不能出現在這裏!”知木不等對方回應又急切低聲道:“姨娘什麽規矩,你我最清楚!你……你快回屋歇下吧!”


    消瘦身影在燈影下無聲晃動,知木忍不住微微拔高聲音,“知土!”


    知土似才驚過神來,轉頭看著麵色焦急的知木,嘴角往下一撇,“姨娘什麽規矩?現在最不講規矩的就是姨娘。”


    聲音輕得幾不可聞,知木卻聽得猶如驚雷炸耳,麵上焦急化作惱怒,一把拽住知土快步離開上房簷下,就近將人推入茶房,臨到頭關門的動作卻輕手輕腳,不敢驚動李菲雪半分。


    “你瘋了不成?說的是什麽糊塗話!”知木即惱恨又氣苦,唯有二人的茶房仍不自覺壓低聲音,“聽聽你自己剛才說的是什麽話!從殿下大婚那晚起你就不對勁!姨娘熬夜不睡,那是有賬本要看!你跟著熬什麽夜?”


    說著將備用清水一氣倒入洗手盆,幾乎砸到知土跟前,“再瞧瞧你現在是什麽模樣!眼底青黑脂粉厚重,要是叫有心人看出來,不會想你這貼身大丫鬟怎麽了,隻會想姨娘是不是因著殿下大婚另有想頭!”


    濺出的水珠打上頭臉,晃動的水麵映出一張半垂的月盤臉。


    知土倒影水中的眉眼有一瞬扭曲,很快苦笑爬上眼角眉梢,伸手拉住知木服軟道:“好姐姐別惱。我真是一時糊塗說錯話了。”


    剛才那一句,已是她最大限度的抱怨。


    知木見她被罵醒了,收斂起惱怒之餘,仍有些恨鐵不成鋼,“你自己不要命,別拖著我一起送死!”


    “姐姐何必嚇唬我?你不說我不說,今晚的事兒誰能追究?”知土知道知木嘴硬心軟,麵上越發懊悔討好,“我哪敢不守姨娘的規矩,我隻是想不明白,那位再是得殿下親信的暗衛,也是徹頭徹尾的外男,哪有白天來晚上留,和姨娘獨處一室的道理?”


    林鬆也在西次間。


    即便他這些天偷摸來偷摸走,是因為正事公事,並無其他逾矩之處。


    即便他隻在用作繡房的西次間出入,不曾在人前出現過,甚至謹慎到不曾驚動東跨院一星半點。


    但外人不知,無法不知情的她們,依舊心驚膽戰。


    知木臉色微白,不自覺來回絞著手指,隻能盡量往好的方向想,“就算如此,那也是殿下吩咐的。殿下一回京,陳總管就送來幾大箱賬本。馳古閣的賬本!都堆在西次間!都堆在姨娘的東跨院!姨娘早在殿下大婚前就天天熬夜理賬,現在隻有你我清楚,隻怕過些時日,京城就無人不知了!”


    連她們身在宮中,都聽說過馳古閣的盛名。


    而就在不久前,她們才知道馳古閣是楚延卿的產業,楚延卿卻將馳古閣交給了李菲雪!


    這是何等殊榮!


    知木即是安撫知土,也是說給自己聽,越說越平靜,絞動的手指終於放鬆搭上膝頭,嘴角帶出笑,“隻要盡心為殿下辦事兒,姨娘能得好,我們也就跟著好。你別忘了,你我本是李家最下等的粗使丫頭,能被姨娘選中帶進宮,已經是天大的造化。”


    何況造化惠澤家人,她和知土的兄弟被提拔到李二公子、李三公子身邊做事,家裏老子娘也得了體麵差事,更有指了好親事的姐妹,憑著老實本分這一點,就被李掌櫃安排進馳古閣做管庫娘子。


    李菲雪看重的,從來也隻是她們足夠老實本分這一點。


    甚至將來,或到年紀或放籍,她們同樣不用為嫁人、生計犯愁。


    知木笑意深切,語帶憧憬,“姨娘什麽都為我們安排好了,我們更要謹守本分、老實聽話才是。”


    知土的神色有一瞬僵硬,緩緩搖頭重重歎氣,“姐姐隻看到好處,卻沒看到苦處。原來還能自欺欺人,隻當殿下敬重皇妃、姨娘看重姐妹情,二人這才一直……同房不同塌。嫡庶尊卑,本來無可厚非。


    可是現在呢?殿下天天歇在正院,不像從前有事會親自來東跨院和姨娘說,竟指派個暗衛出麵了事。若真的看重姨娘,怎會任由外男不分晝夜,和姨娘私下獨處?


    姐姐別說什麽殿下新婚,難免顧此薄彼的好聽話。十然管著外書房,伺候殿下多少年,如今連近身服侍殿下都不能了。十然尚且如此,姨娘再有權,將來出路又在哪裏?”


    在她看來,十然是教引宮女,處境尚且如此,李菲雪這個假寵妾,簡直不知該何去何從。


    大嬤嬤從東跨院收走的紅帕,就是經她們的手偽造的。


    沒有人比她們更清楚,李菲雪所謂的寵妾名分有多虛無縹緲。


    內宅女人再能幹再有權,抵不過一分半分貨真價實的寵愛。


    何況皇子妾不同尋常妾室姨娘,連哪天遭人厭棄,放出門另嫁的退路都沒有。


    知土並非危言聳聽。


    知木聽得煞白的臉色卻漸漸恢複血色,緊抿嘴角道:“姨娘對我們好,自然不會害自己。主子怎麽想怎麽做,輪不到你我置喙操心。”


    她不是沒想過這些,也不比知土冷靜多少,隻是麻木了。


    一開始有多恐懼,現在就有多麻木。


    三年時間,足夠她調節心態適應現狀,也足夠她學透學精該瞎則瞎、該聾則聾、該啞則啞。


    這是東跨院的生存之道。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


    三年前她以為前路迷茫,三年後她看到的卻是前途坦蕩。


    知木放鬆緊繃的嘴角,看著知土輕聲道:“你覺得姨娘苦,姨娘卻未必覺得苦。今晚你一時糊塗,我聽過就罷,往後可不能再犯糊塗了。”


    知土迎上知木鄭重的目光,愣怔半晌低下眉眼,“多謝姐姐提點,我明白了。”


    知木隻顧自己,她可不能隻顧自己。


    姨娘對她們好,她自然要為姨娘多想多打算。


    知土抬腳離開茶房,回到自己屋裏停在門內,回望茶房門扇上知木安靜守夜的身影,嘴角重重往下又一撇。


    知木人如其名,榆木腦袋說不通。


    既然如此,她不會再管知木好歹,隻管照著自己的心意行事罷了。


    知土收起不屑,無聲關上房門,摸黑挨上枕頭。


    林鬆卻連瞌睡都沒得打,西次間的燈火直亮到四更天,才身輕如燕地翻出東跨院牆頭。


    翻完往牆根一蹲,忍不住甩了把熱汗。


    不枉他飛來遁去連軸轉三晚,總算把坑魏相的詳細做法熬出來了。


    皇妃是個奇女子,原來定的計策更符合他們這些武夫胃口,直來直往隻擊紅心。


    大李氏也是個奇女子,想法卻細致迂回,正符合他對內宅女子的印象,討論定計難免耗費心神時間。


    殿下發了話,隻要不影響成效,他自然得配合大李氏的想法和做法。


    他隱約猜得到殿下的用意,既要用大李氏,還要他們為大李氏所用。


    林鬆就地敲著牆根神遊,腦中晃過李菲雪卸下重負的輕鬆笑容。


    今晚過後不用熬夜了,大李氏應該能安心睡個好覺了吧?


    這不合時宜的念頭一閃而過,林鬆站起身拍去滿身疲累,離開前又忍不住望了正院一眼。


    他這邊做賊似的吃不好睡不好,殿下那邊肯定溫香滿懷一夜好眠吧?


    生平頭一回,林鬆認真考慮起是否該娶個媳婦兒了。


    如他所想,楚延卿確實一夜好眠,然而保持著圈摟姿勢的手臂間,並沒有溫香滿懷。


    懷裏空空身側也空空,一不見念淺安被他摟在懷裏安睡,二不見念淺安掙出他的懷抱睡床。


    楚延卿捏著眉心坐起身,醒過神隻當念淺安早起了,長腿垂落床榻,不其然踩著一團毛茸茸的物什,軟絨觸感輕掃腳心,驚得他曲腿懸空,姿態不雅反應遲鈍。


    趴在腳踏上的毛茸茸物什——黃毛大狗也遲鈍地抬狗頭,瞥一眼楚延卿低聲嗚嗚,似乎沒有亂吠亂叫吵著主子的意思。


    楚延卿眼角一抽:“……”


    好像是他送給念淺安的狗之一。


    打狗看主人,他不能跟狗計較。


    陳喜規矩教得不錯,大黃狗即乖巧又安靜。


    仿佛認得他是男主子。


    楚延卿按按眼角繞過大黃狗,赤腳踩著地磚拐向淨房,途經大床一側,不小心瞥見一團小一點黑一點的軟團團。


    團在床腳的黑灰貓豎起耳朵看向楚延卿,眯起貓眼打哈欠,優雅趴上前爪,連聲叫喚都欠奉。


    楚延卿眼角又一抽:“……”


    好像還是他送給念淺安的貓之一。


    陳喜規矩果然教得不錯,大狗小貓涇渭分明,竟沒互咬互掐打起來。


    仿佛也認得他是男主子,毫無身而為貓的警覺。


    楚延卿不按眼角改扶額,深覺他有必要也教一教念淺安規矩:哪有把貓狗隨便放進臥室呼呼大睡的?難道念淺安在綺芳館時就是這麽養寵物的?


    成何體統!


    楚延卿一臉沉思地洗漱,一臉沉思地晨練,完了回臥室準備沐浴換洗,迎頭瞧見的還是一臥一趴的大狗小貓,大黃狗再次低聲嗚嗚,小黑貓幹脆翻著肚皮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楚延卿扯下滿是汗漬的短打,忍無可忍,“陳寶!”


    大狗小貓剛驚得豎起四隻耳朵,陳寶已經高聲應嗻,速度堪比鑽土鼴鼠,簡直令人懷疑正院偷挖了地道,一經召喚陳寶就能火速冒頭,反應忒快,“殿下有何吩咐?”


    錯眼見刹那警覺戒備的一貓一狗,驚愕的同時心裏笑得打跌,不用楚延卿吩咐就轉頭喝斥,“來人!趕緊的把喜公公請來!”


    陳喜個龜孫子狗兒子,想跟他分人管事?


    先管好自己養的畜牲吧!


    陳寶心裏偷樂,麵上凝重,“殿下息怒,奴才一定好好敲打喜公公,可不能再叫他糊弄皇妃縱容這些畜牲!”


    這萬幸是花鳥房精挑細選的精貴種兒,不然傷著殿下算誰的?


    疏忽本職的陳喜活該吃掛落。


    縱容畜牲的皇妃也該吃點教訓。


    陳寶勸著息怒,反話卻正說,張口掃進念淺安和陳喜,一個沒落。


    楚延卿眉頭緊鎖似怒非怒,後知後覺發現不對,“我媳婦兒呢?”


    他連拳都打完了,幾乎走過了正院大小地頭,貌似沒見到念淺安的身影,也沒聽到念淺安半點動靜。


    陳寶一愣,轉頭見陳喜打頭進屋,後頭跟著四大丫鬟,忙暫時放過陳喜,對著四大丫鬟又是一聲喝斥,“皇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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