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鬟領命而去,將念甘然的意思說了,吳氏聽罷果然無異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照甘然說的辦。”


    吳媽媽應是,自去交待下人,又做樣子讓人去請大夫,回轉見吳氏手裏挑揀著念甘然成親要用的小物件,臉上神色卻心不在焉,不由無聲暗歎,端起笑臉隻說好話,“大姑娘因禍得福,定下靖國公府這樣好的親事,您也算了卻一樁心事了。


    您瞧瞧,大姑娘遇事這樣仔細周到,再沒有讓人不放心的。往後啊,您隻管等著大姑娘給您生個親親外孫子。橫豎候府分不分家,老夫人總不會虧待咱們大房,您照樣能清清靜靜地過好日子。”


    “好日子?我過得能算什麽好日子?”吳氏回神嗤笑道,眼底浮起一層陰霾,“分家這樣大的事兒,他們夫妻倆竟跟商量好了似的,咬死了不退讓。看似他做的主兒,背後不定是不是她慫恿的。我真不明白,她究竟哪裏好,值得他那樣向著她維護她!”


    即便心竅玲瓏的念甘然在場,聽了這話隻怕也鬧不清吳氏說的,是哪個他,又是哪個她。


    唯有吳媽媽心領神會,曉得吳氏這是勾起了另一樁心事,隻得勸道:“大夫人!從前那事兒,說到底隻能歎一聲陰差陽錯。別人是好是壞,您何苦生這份閑氣?如今大姑娘定了好親事,大房眼見著越來越好,您可不能再這樣自苦,反而害了自己啊!”


    她雖刻意壓低了聲音,語速卻壓不住急切。


    大房正準備過年,又要準備開春的婚禮,人進人出眼多口雜,不防備被人瞧見吳氏的異樣,再傳進真正管家的念甘然耳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吳媽媽略顯尖銳的一聲“大夫人”,仿佛驚醒了吳氏,她眼底陰霾猛地消散,神色又恢複了往常的木然和軟弱,隻有繃著緊緊的嘴角泄露了她的不甘,“把東西撤下去,取佛豆來。”


    青天白日,她能做的,依舊隻有靠數佛豆來靜心。


    吳媽媽見狀勸都不敢再多勸一句,剛取來佛豆,大夫也進了門,扶過脈後遲疑道:“許是體內積著秋燥,入了冬沒能發出來,涼症倒是無妨。我開幾服去燥的藥,媽媽先給大夫人熬了喝看看。”


    吳氏哪是秋燥,分明是因為剛才的事心浮氣躁。


    假病倒成了真病。


    吳媽媽心裏苦笑,麵上自然順著大夫的意思圓了話,送走大夫親自熬藥,想著屋內吳氏撿佛豆的枯清形容,心下又是一聲暗歎,不由轉頭望向正院,神色莫辨地發起呆來。


    正院裏大房缺席,庶出四房倒是在座,姚氏見丈夫不說話,便開口道:“三哥的意思是,同意分家了?有母親在,這話原不該我來說,但三哥願意分家,我們老爺卻不敢不孝。”


    周氏眼風一掃,滿是譏誚地看著一臉假模假式的姚氏,皮笑肉不笑道:“四弟妹確實不該亂說話,分家的事兒,是駙馬爺提出來的,原和我們老爺不相幹。且長者尊不可違,母親不駁駙馬爺的意思,我們老爺自然隻能聽母親的。”


    不孝不悌的是念駙馬,可不是他們三房。


    周氏有一句頂一句,曉得念三老爺心意已決後,哪裏還會任由姚氏邊站幹岸邊言語挑撥。


    上首於老夫人不理妯娌二人的言語機鋒,隻盯著念三老爺問,“老三,你這是打定主意真不改了?”


    念三老爺起身離座,緩緩跪到地下,雙手壓著朝服摁上青磚,倒影地麵的五官模糊,映入眼簾的朝服補子卻清晰。


    他低垂的臉上慢慢露出一絲意氣來。


    腦中全是麵聖述職時的畫麵。


    皇上單獨召見,不僅細問他在任上的公務,還問了句嫡女的親事,他這才知道,原來薑貴妃早就遞過話,和皇上感歎薑老大爺一心為公,無法回京過年時,提了句薑五公子的親事,自然而然帶出了他的嫡女。


    話遞得巧妙,不過是稍稍改動了先後順序,倒成了薑大老爺的家書上偶然提過,他的嫡女在任上幫他管家理事,左鄰右裏都要讚一句賢惠能幹,薑貴妃因此留了心,這才慕名求娶。


    薑家人才平平,好容易捧出個解元侄兒,自然要仔細打算親事,娶個能持家的賢內助。


    皇上笑著問他:可願遂了薑貴妃的好意,將嫡女許配給薑五公子?


    不看家世單看人才,薑五公子這樣的少年解元,誰會不願意呢?


    他不急著回話,隻說重陽打醮寺廟“偶遇”,周氏一見薑五公子就止不住的讚歎,想著嫡女若是得嫁解元真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不免和於老夫人提了一句,卻遭到了於老夫人的強烈反對。


    於老夫人罵他糊塗,拉著駙馬威脅他,三房如果和薑家結親就分家。


    他和皇上吐苦水,皇上聽得笑意不改,隻感歎了一句:祖孫分別多年,老人家一時舍不得孫女也是有的。


    這便是有意成全薑貴妃,同意薑家和念家三房的親事了!


    他忍著心口急跳,沒有作聲。


    倒是陪皇上下棋的魏相開了口,和皇上一樣隻論家事,玩笑似的和皇上進言:他的嫡女嫁在京城,若是再外放,哪裏再去找個能幹的女兒替他管家理事?不如賞個職位留京,於老夫人也就不必再母子分離了。


    皇上最重孝道,也最聽魏相的話,當場擬寫草旨送去行人司,經司正潤色用印後,當即下發內閣。


    皇上隨口就指了個東山大營右領衛將軍的京職給他。


    竟和薑大老爺暗示過他的職位不謀而合。


    他當然不信這隻是巧合。


    誰在背後出了力,皇上的聖心如何,已經不需要再試探。


    令他即意外又安心的是,傳言不虛,魏相和四皇子的關係果然日漸緊密。


    有魏相在皇上跟前轉圜,四皇子一係如虎添翼。


    當時他尚未退出禦書房,心中決意已經更加堅定。


    念三老爺想到這裏,臉上意氣越加風發,仿佛此時跪的不是候府正院,麵對的不是於老夫人,而是一個時辰前的禦書房,雙膝下是他已經打通的路,他額頭貼上地麵,努力平複下心中激蕩,沉聲回道:“求母親成全兒子為子為父的苦心。”


    他不單是為了妻女,更是為了念家,現在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不要緊,他隻要做他該做的能做的,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他的選擇沒有錯。


    此時此刻,他要做的的,是表明他絕無更改的決心和態度。


    周氏雖然隻倉促聽了幾句禦書房的奏對,但很清楚丈夫的決斷再不必有顧忌,不等話音落下也跟著起身離座,跪到丈夫身邊,深深叩首道:“求母親成全老爺一片長遠用心。”


    二人夫妻齊心,於老夫人卻覺不出半點欣慰,她緩緩閉了閉眼,搭在椅子把手上的老手越收越緊。


    接風家宴上,她給過念三老爺改口的機會。


    時至今日,她何止隻給過念三老爺一次機會。


    心痛是有的,更多的,卻是失望。


    仿佛被人徒手探進胸膛,攥著她的心肝絞得酸痛的濃濃失望。


    於老夫人緩緩又張開眼,不叫起,也不再多看念三老爺和周氏一眼,轉頭看著安和公主嗤笑道:“公主向來能耐大,不是早就把分家的賬目盤算清楚了嗎?讓人抬過來吧,橫豎候府即是宗又是長,分家的事兒我點了頭,倒不必再請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來多事兒說嘴。”


    她開口又是嘲諷,安坐一旁的安和公主難得地沒有懟回去,隻淡淡笑了笑應聲是。


    於老夫人也沒有成功擺布公主兒媳的得意,老手搭上於媽媽的手臂站起身,腳步半點不流連地轉向內室,隻丟下一句話,“家怎麽分,都由老二做主。誰再敢不聽話,分了家就給我一並逐出念家族譜!”


    話說得火氣全開,一把老嗓子卻有氣無力。


    念三老爺眉心微皺,抬頭見於老夫人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內室門後,略一猶豫幹脆自己站起身,心想隻要於老夫人還肯生他的氣,事後總有辦法能哄回來,心頭微微一定,伸手去拉妻子。


    周氏唯丈夫馬首是瞻,心裏對於老夫人的態度隻有憤懣沒有憂慮,當即順勢站了起來。


    姚氏卻有些坐不住,熱鬧看完了就開始憂心切身利益了,“駙馬爺可和母親商量過了?這家,怎麽分?”


    候府的流水都是公主府撥過來的,能有什麽產業、現銀能分?


    朝廷賞的爵位房產不能分,念家族裏的永業田也不能分,能分的不過是老侯爺留下的房子鋪子田莊。


    劉嬤嬤帶人抬進來的賬目簡直少得可憐。


    安和公主哪裏會計較這些,樂得給駙馬做臉,“賬上的別院鋪子田莊,大房、三房各占四成,四房分兩成。現銀不動。駙馬和母親商量過了,暫時分家不分居,候府還得留著現銀供應進出。等孩子們娶的娶、嫁的嫁了,三房、四房再搬出候府。”


    於老夫人自然由公主府奉養,而大房隻得一個寡居吳氏,自然也不會分出候府,將來還住在大房不動。


    安和公主示意劉嬤嬤分地契房契,似笑非笑道:“至於母親的私房,我就做不了主兒了。不過三弟妹、四弟妹隻管放心,孩子們的聘禮嫁妝,公中該如何還是如何,委屈不了孩子們。”


    至少不用馬上搬出候府,家裏孩子們還是候府公子、候府姑娘。


    姚氏心頭大鬆,摸著良心講,四房能分兩成家產,且分到的都不是歪瓜裂棗,她實在沒話可說。


    瞧瞧,一樣是嫂子,公主不好奉承可是大方啊!


    她不屑地瞟一眼周氏,頭頂於老夫人撂下的狠話真是屁也不敢多放一個,假惺惺寒暄幾句,立即拉著念四老爺回四房盤點好處去了。


    周氏懶得理會姚氏,看一眼施施然離開的安和公主,略一猶豫也跟著走了。


    一直沒說話的念駙馬這才站起身,彈了彈纖塵不染的袖口,垂眸笑道:“沒想到,我們兄弟倆個,竟走到了背道而馳的這一天。”


    “二哥這話,我不能認。”念三老爺也彈了彈沾染灰塵的膝頭,回以微笑,“母親和二哥不願和四皇子一係沾上幹係,我卻是不怕的。前程是人掙出來的。不是撇清幹係就能白得的。”


    他一步步走向念駙馬,停在念駙馬跟前,偏頭又笑了笑,“誰都不願做奸臣,誰都願意做忠臣。二哥覺得我這話,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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