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媽媽的老眼也轉了轉,心中五分疑惑五分猶豫。


    她看得出來,念淺安並非故作姿態,那些讚美靖國公府和徐月重的話,也並非刻意奉承,竟似單純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的誠摯感歎。


    哪裏有半點像是對徐月重心懷旖思的樣子?


    她是徐月重的奶娘,更是除去徐月重身邊家將、小廝外的得力心腹,否則不會將護送念淺安的事單獨交托給她,她自然有資格知道,春宴暗地裏曾發生過什麽事。


    原本對念淺安即不齒又戒備,現在卻即有改觀又有動搖。


    冷臉是擺不下去了,但也不至於由著性情來,就此和念淺安親近起來,見念淺安不再開口,便也閉緊嘴加快腳下步伐。


    三懷寺的飛簷高牆進入視野時,開路的三兩人就消無聲息散去,徐媽媽則七拐八拐,照著交待走小路,背著念淺安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入廂房後門。


    不說徐媽媽心中如何想,隻說連翹乍見念淺安的“慘烈”模樣,也板不住冷淡臉色,忙和徐媽媽一起,半扶半抱地將念淺安架進早就準備好的浴室,顧不上那雙怪模怪樣的“草鞋”,扒拉開後剛想上手脫繡鞋,就被徐媽媽低聲喝住,“腳底的水泡怕是早就膿爛了,你別硬脫,放著我來。”


    連翹光聽就覺得疼,曉得徐媽媽不同尋常奶娘,便幹脆地收手,改而幫念淺安寬衣,才動手就是一愣,“這衣裙……怎麽都穿反了?”


    “昨晚濕了又幹的髒得不能看,我怕被找見時給人看見不好,就翻過麵穿著睡了一夜。”念淺安隨口道,此時也顧不上客氣,“勞煩姐姐先給我拿些茶水點心來。昨晚隻吃了半隻瘦巴巴的野兔,和沒熟透的野果子,那滋味實在是……不堪回首。現在胃裏又空又酸,不墊點東西,真沒力氣收拾了。”


    就連身為下人的徐媽媽和連翹,從小到大也沒遭過這種罪。


    連翹臉上的驚憂帶出五分真心,更有五分敬佩,忙和徐媽媽商量道:“媽媽力氣大手腳利落,我就不留著礙手礙腳了。念六姑娘交給媽媽,我讓人送吃食來,夫人還等著聽信兒,我先去回稟一聲。”


    徐媽媽邊點頭邊一把抱起光溜溜的念淺安,送進浴桶裏。


    另有小丫鬟聽了連翹的吩咐,送去茶點給徐媽媽打下手,連翹則轉進廂房正堂,心有餘悸道:“沒想到念六姑娘那樣有毅力,那樣能忍,傷痕碰到熱水時連一聲痛都沒喊。好好的手腳,又青又爛的,身上也有不少劃痕,奴婢都不敢多看。”


    “頭先她撂下那些似撇清似保證的話,我還不信她真轉性兒了。如今……”裴氏半是驚奇半是讚賞,想著徐月重剛才回來時轉述的情形,不由頷首道:“別看安和公主生性張揚,其實心裏最是拎得清利害,到底沒真的把女兒寵壞。


    不枉桂儀以身犯險,又欠下主持大師的人情去找人。也難怪六殿下一知道是她不見了,就吩咐桂儀點齊心腹手下去救人。六殿下沒有由著性子來,曉得顧忌念六姑娘的閨譽,可見和皇後一樣,並不把公主的囂張名聲當真。”


    “六殿下這樣做,是給公主府全臉麵?奴婢可聽說,六殿下和念六姑娘從小就處得不好。”連翹跟裴氏說話並不避諱,“如果真為公主府著想,怎麽前腳吩咐完,後腳就自顧回城了?連麵都沒露,也沒和您辭別,倒要世子爺來和您掰扯。讓您幫著替念六姑娘周全也就罷了,竟丟下世子爺一個人忙裏忙外。”


    “你呀,隻想著為我和桂儀抱不平,卻不如六殿下想得深,顧的是大局。”裴氏提點連翹道:“皇上本就不喜六殿下,又不喜皇子們結黨營私。六殿下和我們、和公主府,是故交是親戚,私下來往還能說得過去。但太過上心、親密,落在皇上眼裏,就不好交待了。


    六殿下私下委托桂儀,既沒有坐視不理,又懂得避嫌離開,才是兩全之舉。六殿下不露麵,正是為了三方都能摘得幹淨。何況念六姑娘失蹤,是被貪財惡徒盯上,和朝中人事無關,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誰都好。”


    連翹這才平複心氣,“還是夫人有見識,是奴婢小人之心了。”


    “別說你,我自己也犯了小人之心的錯。”裴氏搖搖頭,輕歎道:“李十姑娘後來鬧出的閑話,雖是念六姑娘種的因,但不是念六姑娘造成的果。我不該因此遷怒她,現在想想真是白長了年歲。念六姑娘尚且知道不來討我的嫌,我卻不該倚老賣老,明知她在東郊也來了三懷寺,還不問不顧。”


    “念六姑娘會遇上歹人,是誰也料不到的。就算您見她理她了,也未必能幫她躲過這劫。”連翹忙開解道:“世子爺的名聲,確實險些被她和李十姑娘敗壞了。您也是愛子心切,很不必因此自責。”


    裴氏笑笑沒說話,等瞧見徐媽媽出來,就真心關切道:“念六姑娘可好?”


    “手裏還抓著半塊點心呢,就撐不住睡著了。”徐媽媽親手將念淺安涮了一遍,摸清傷勢輕重後,徹底對念淺安改觀,“雖說沒有嚴重到傷筋動骨,但換成尋常姑娘家,早就受不住鬼哭狼嚎了。念六姑娘倒是堅韌,忙著吃茶墊肚子,還反過頭來’安慰’老奴,直說不是大事兒。”


    說著頓了頓,別有深意道:“老奴拿大多句嘴。世子爺小時候剛開始學拳腳時,也沒少磕磕碰碰,竟不如念六姑娘有忍性。老奴冷眼瞧著,倒覺得念六姑娘和傳聞不同,是個極難得的。”


    裴氏心頭微動,並未接話,隻深看著徐媽媽道:“你早就卸下桂儀奶娘的擔子,如今隻幫著珠兒管些屋裏的瑣事,本是帶你來東郊鬆快鬆快的,沒想到還是勞累了你。你的話,我是信的,也會記在心裏。”


    徐媽媽見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點到即止地不再深說。


    不一時滑杆、下人都打點完畢,徐媽媽背起裹在披風裏昏睡的念淺安,送上滑杆一路跟著,臨到山腳卻抱起念淺安直接送進裴氏的馬車,皺眉道:“依老奴看,念六姑娘不是累著了,而是病倒了,身上燙得嚇人。公主府的莊子上沒個長輩老人主事,還是帶回去仔細看過後,再送回去不遲。”


    原身雖然不是病嬌,但再健康也禁不住又是跳水、又是露宿野外的折騰。


    何況緊繃的精氣神一旦鬆散,原本強壓的傷痛就全都爆發了。


    小姑娘家這樣倒黴受罪,放開心結的裴氏哪有不心疼的,招來遠山和近水交代道:“你們留下一個,一個先回去,就說念六姑娘昨兒在山上吹了風夜裏著了涼,我先接過去住一晚。記住,別讓念四姑娘擔心。”


    遠山近水心領神會,留下近水跟去靖國公府別業,遠山則架著空車,回莊子坐鎮,穩住念秋然等人。


    念淺安發起燒來,根本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被灌進嘴裏的藥苦醒了,迷迷糊糊間看不清是近水在喂她,也沒認出坐在床邊掖被子的是裴氏。


    她眼前一時閃過陳氏的臉龐,一時晃過安和公主的笑臉,昏沉著喃喃道:“娘……我難受,我好想你……”


    她分不清從前現在,一聲娘叫的是兩個人,即有懷戀也有撒嬌。


    近水嚇了一跳,忙要起身替又秒睡的念淺安告罪。


    被錯認的裴氏卻麵露慈愛,止住近水的動作,一邊輕輕理著念淺安汗濕的鬢角,一邊壓低聲音笑道:“大夫說了,能喂進藥就沒事了。你把空碗給小丫鬟,去看著爐子上熬的粥吧。這裏有我守著。”


    近水即感激裴氏,又樂見裴氏和念淺安的過節得以緩和,忙恭身應下,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連翹也躡手躡腳地上前,替下裴氏的位置,略帶遲疑道:“您這是……認同徐媽媽的話,也覺得念六姑娘如今是個不錯的?叫奴婢說,念六姑娘這樣,確實叫人憐惜。”


    裴氏瞥了眼緊跟身側,不停探頭探腦的小姑娘,看向連翹話裏有話道:“原本以為是孽緣,說不定其實是天定的良緣呢?”


    連翹若有所思地一笑。


    跟著裴氏轉出內室的小姑娘卻皺著小臉,嘟著嘴仰起小腦袋問,“祖母,您和連翹姐姐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孽緣良緣,珠兒聽不懂!”


    “我們珠兒還小呢,長大就懂了,啊?”裴氏半蹲身,握著親親嫡孫女的手交待道:“屋裏那位念六姑娘,是祖母請來的貴客。眼下又病著,珠兒可不能鬧她,要和祖母一起,好好照顧病人,好好招待貴客,知不知道?”


    裴氏的嫡長孫女,徐月重原配留下的獨女徐之珠邊點著頭,邊轉動眼珠,脆聲道:“徐媽媽去送大夫了,珠兒陪連翹姐姐一起照顧念六姑娘吧?珠兒聽祖母的話,祖母也要聽珠兒的話,您才從寺裏回來,快快去休息,千萬別累著了!”


    她做出副小大人樣兒,裴氏對她即疼又憐,樂嗬嗬地誒聲應好,想著心裏那點才冒頭的盤算,也願意徐之珠和念淺安私下多相處,便抱著徐之珠香一口,故作鄭重道:“那祖母就把念六姑娘交給珠兒了!”


    徐之珠也一臉鄭重,保證會看好貴客兼病人,等送走裴氏轉身進內室,小臉竟透出和年齡不符的陰沉來。


    連翹見狀不禁暗歎,雖然猜得出幾分徐之珠為什麽會這樣的原因,但一來她不便摻和小主子的事,二來她已然聽懂了裴氏的意思,便隻做不知,倒生出些看熱鬧的好奇來。


    徐之珠自然不在乎連翹怎麽想,一心盯著昏睡的念淺安,仿佛礙於教養,才沒有直接動手弄醒念淺安。


    等念淺安醒來時,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張放大的臉色超黑的小胖臉。


    她險些被嚇出雙下巴,忙仰頭退開,磕到床頭直接磕清醒了,先認出連翹,“我這是在……徐家別業?”


    “近水回去給您取換洗的衣物了。您現在在我們夫人的院子裏。”連翹扶著念淺安坐起身,“念六姑娘先用點白粥吧?”


    念淺安邊吃粥,邊抽空看小胖臉,奇道:“貴府的小丫鬟年紀會不會太小?”


    瞧著才三四歲,堂堂靖國公府,居然用童工?


    徐之珠聞言臉色更黑,冷哼道:“你就是念、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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