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淺安並非瞎扯淡。


    三懷山上有座三懷寺,平日接待的多是東郊別業的權貴人家,清靜矜貴但香火旺,皇莊並各家別業的下人、雇農,因此極推崇三懷寺,常上山求布施、領經書回家供奉。


    以前她頭一次來此小住時,魏母就在三懷寺為她點了長明燈,這次來靜養,必定會再為她厚厚布施一番。


    老蒼頭聞言果然不再急著關門,暗想此事夫人並未張揚,又想事關夫人新喪愛女馬虎不得,正猶豫間,就聽身後一道女聲奇道:“這是在拉扯什麽?”


    老蒼頭見是夫人身邊的陳媽媽送大夫出來,忙躬身上前,低聲解釋。


    念淺安和告辭離去的大夫擦身而過,從大夫臉上瞧不出端倪,隻得低下頭,掩去麵上擔憂。


    “你跟我來。”陳媽媽聽罷緣由臉色肅穆,親自招呼念淺安入內,錯眼見念淺安年輕麵嫩,和夭折的四姑娘年歲相當,不禁觸動心腸,柔聲道:“你別怕,我們夫人最是和善,心腸又軟,曉得你有這個緣法,又是個知恩知禮的,定會好好賞你。”


    她仆隨其主,和魏家女眷一樣鮮少出門交際,加之和公主府並不交好,即便年節時在宮中見過念淺安,也不曾上心留意過,何況姑娘家一時一個樣,此時瞧著刻意裝扮過的“小農女”,並未多心多想。


    念淺安越發低下頭去。


    陳媽媽待她如半母,和記憶中一樣親切溫和。


    魏家上下齊心協力,編織著善意的謊言瞞她騙她,但一心保護她的真情實感從來無假。


    身份變了,恩情沒變。


    念淺安褪去酸澀抬起頭,看著熟悉的別業景致,心裏五味雜陳。


    皇上寵奸臣和寵公主沒差,都愛送皇莊。


    這處別業原來也是皇上賞的皇莊,她想著魏家即非勳貴又非國戚,怕樹大招風,“規勸”魏父退回皇莊奴才,又改建規製,才折騰出眼前這座別業。


    現在想想,魏父怕個鬼樹大招風,更不是她又成功蘇了一把,純粹是魏父哄著她玩呢!


    念淺安在心裏哼哼,等跨入正院被陳媽媽留在院中,見陳媽媽撇下她自顧進屋,頓時哼哼不起來了。


    “你就在院裏磕個頭吧。”陳媽媽去而複返,挑高門簾笑道:“磕完頭把籃子給我,我會親自幫你呈進去給夫人。”


    念淺安望著門內隔斷的屏風,內心海帶淚:以前還煩過魏母老追著她吃藥穿衣,現在想見魏母一麵簡直山重水阻,現世報啊現世報!


    她頓覺好虐,果斷給跪了,磕頭磕得心甘情願,高舉籃子真心真意道:“夫人心善心慈,佛祖一定會庇佑夫人福壽安樂、身強體健。”


    不管魏母是為她的病積福,還是暗搓搓為魏父消業障,才一直堅持禮佛、樂善好施的,她這番祝願都出自本心。


    原身有把好嗓子,嬌脆軟糯的聲音即動聽,又令人動容。


    陳媽媽的笑帶出幾分真心,屏風後高坐的陳氏也不禁側耳傾聽,語氣含笑道:“是個伶俐孩子。這話說得脆脆亮亮的,倒也難得。”


    陳媽媽本就想借“小農女”討個巧,此刻見連日沉鬱的陳氏果然展顏,忙著意誇起“小農女”來,“夫人昨兒才為四姑娘布施香油、經書,三懷寺的住持並未大肆宣揚,偏這農女家裏討著了經書,又是第一個登門謝恩的,可見四姑娘的孝心神佛可鑒,在天有靈還記掛著您呢!”


    陳氏紅著眼點頭,提高聲音道:“拿來我瞧瞧,小姑娘給我送了什麽好東西。”


    陳媽媽疾步走下台階,伸手想接過籃子。


    念淺安卻不願放手,她聽得出來,魏母帶笑的和善語氣中,透著虛弱和黯然。


    她想靠近魏母一些,再靠近一些。


    念淺安起身抱緊籃子,越過陳媽媽,失了魂般直直往屋裏走。


    陳媽媽即愣且驚,忙搶上前攔人,正想喝斥就對上念淺安茫然而幽深的雙眼,不禁又是一震,心中驟然生出的異樣竟令她不忍出聲責怪,也不忍看“小農女”行差踏錯,鬼使神差地解釋道:“夫人是來靜養病體的,不方便直接見你。你磕過頭就夠了,屋裏可不是你能進的。”


    邊說邊巧妙地奪過籃子,細看下才發現“小農女”生得嬌俏白嫩,不像做慣農活的,倒像家裏有意嬌養的。


    陳媽媽本就辦老了事,不等陳氏問怎麽了,就心中一動道:“這農女似乎極其仰慕夫人,瞧著也幹淨伶俐,不如夫人開恩收在身邊,做個小丫鬟解悶?”


    她隻當“小農女”家裏想借機上位,越咂摸心中異樣,越覺得若是“小農女”能入夫人的眼,填補夫人喪女之痛,倒也皆大歡喜。


    念淺安卻歡喜不起來,她倒是想給魏母當丫鬟,不怕原身投胎到半路回來弄死她,就怕氣著安和公主親手削死她這個“不孝女”。


    不管是因為公主府,還是為了魏家,她從沒想過和魏家相認。


    但陳媽媽的“提議”,仿佛打開了新思路。


    不能做丫鬟,能不能做別的?


    念淺安正努力回魂轉動腦筋,就聽身後響起一道陰冷的嘲諷,“原來公主府的念六姑娘,不僅刁蠻心活、任性妄為,還喜歡見不得人似的喬裝改扮,玩起賣身為奴、戲弄人的把戲來了!”


    念淺安光聽聲音,就知道是孔震來了。


    來的還有同樣風塵仆仆的魏三公子魏明義。


    葬禮上的驚鴻一瞥印象深刻,他和孔震一樣打眼就認出了念淺安,但此刻再見,眼中隻有惱怒和不恥,視而不見地越過念淺安,徑直進屋拜見陳氏。


    念淺安原來還覺得三哥很有君子範兒,惹急了也從不和女人動口動手,現在內心隻剩呐喊狀:求三哥不君子!惱了她罵一句也好啊!


    她一心求虐,成全她的卻是孔震。


    他毫不手軟地扯著念淺安跌下台階,附耳咬牙道:“我說過,別再招惹魏三。你如果不想做瞎子,就繼續盯著魏三看試試!”


    念淺安被扯得衣領卡喉嚨,翻著白眼直哼,“你讓我不看就不看?你敢動手試試!”


    她對孔震的態度,一大半披著原身嬌蠻的皮,一小半出自和孔震青梅竹馬的本能。


    不驚不怕,竟透著一絲莫名的熟稔。


    孔震微愣,陳氏卻是驚愣過後惱羞成怒,不理會特意來莊子上請安的魏明義,一邊讓下人撤掉屏風,一邊順著鼻梁看向念淺安,冷笑著輕蔑道:“原來是念六姑娘貴足踏賤地,恕我眼拙,竟沒認出念六姑娘的好樣貌,沒聽出念六姑娘的好嗓音。


    也是我高估了安和公主。頭先公主隨太後送來祭品,魏家隻有感激的,沒想到竟是委屈了公主,轉過頭倒縱容念六姑娘上門來看我的笑話!


    枉費我們安安小時候帶你玩過,一直留著和你通過的那幾封書信!你就是這麽落井下石的!怪道巴巴地借永嘉候府的名義投了拜帖來,原來是明的不行,就暗著來捉弄我魏家人!”


    說到最後想起夭亡的愛女,突然覺得意興闌珊,精神萎頓地倒向魏明義,無力地擺手道:“看在安安的份兒上,我不和你一般見識。走,趕緊走!”


    魏明義怒瞪念淺安一眼,忙抱起陳氏衝進內室,驚疑不定的陳媽媽回過神來,怒摔籃子呸道:“有娘生沒娘教的黑心小貨!都愣著做什麽!趕緊燒水撒鹽,把那黑心爛腸的走過的路全都去去晦氣!”


    下人們應聲而動,孔震亦是越聽越怒,拎麻袋似的拎起念淺安,親自動手腳下生風,直接將念淺安丟出側門。


    陳媽媽教養尚在,到底隻動口沒動手,孔震這一丟,卻是下足了狠勁。


    念淺安覺不出痛,腦中盤旋著魏母蒼白的臉,心裏比身上更痛百倍。


    是她太衝動莽撞,但如果沒有孔震空降攪局,她未必會弄巧成拙。


    念淺安的痛楚找到了遷怒對象,跳起來怒咬竹馬,“孔震!你個攪屎棍!又壞我的事!”


    她胡亂咬著孔震的手臂,聲音含糊吐字不清。


    孔震先驚後怒,隨即心神大震——那種感覺,又來了。


    就像那天在葬儀隊伍中注意到念淺安時一樣的感覺,恍惚間仿佛在念淺安身上,看到的是那個讓他又歡喜掛念、又痛徹心扉的熟悉身影。


    公主府的念六姑娘,和魏家四姑娘不可能有任何重疊。


    孔震一瞬茫然,落後一步的魏明義卻是真惱了,見狀再顧不上對方是男是女,一把搡開念淺安,斥道:“念六姑娘!你別太過分了!”


    成功被三哥虐的念淺安,居然詭異地笑了。


    眼前這一張張曾經最親昵最熟悉的麵目,翻起臉來比書還快,不枉她被蒙在鼓裏十四年,原來魏家上下都是做戲高手,重活一世,她也算見證了魏家滿門戲精的誕生。


    她苦中作樂,不願自己再失態,要是忍不住哭了,事情就真的鬧大了。


    不能再牽連進公主府。


    念淺安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揚起下巴正要開口,再次被人打斷,“好熱鬧!”


    念淺安身子一僵,魏明義和孔震已齊聲喊道:“父親/魏相。”


    魏無邪翻身下馬,頷首示意後看向念淺安,溫聲道:“念六姑娘怎麽在這裏?”


    他能穩坐當權宰相的位置,認人記人自有一套,甭管彼此熟不熟,關係好不好。


    念淺安緩緩轉身,意外見到魏父,嘴角恨恨地抽了一下。


    現在一看到魏父,首先蹦出的是魏父的大名——魏狗蛋。


    皇上既然賜了表字,幹嘛不順便把原名給擼了?


    她實在是傷感不起來啊!


    念淺安在心裏淚流,才張了張嘴,又冒出個程咬金——念秋然急急找來,“六妹妹!”


    話音未落,鄰裏下人聽見動靜,也來探虛實,“我們夫人讓奴婢來問一聲,魏夫人可是遇上麻煩了?”


    來的,竟是靖國公夫人裴氏身邊的連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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