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前門街算是京師比較繁華的街道,平日顯貴雲集。


    單這條街上的商鋪和酒樓,有近半數都是陸之昀的私人置業。


    這些置業也不單單是為了盈利,而是方便他在各處設置眼線。


    而這家酒樓的雅間,則被布置得很是清雅,頗有江南風格。


    沈沅的身後立著一卷草海棠紋的小座屏風,一旁的香幾上,小爐正冒著嫋嫋的青煙。


    陸之昀深邃的目光仍落在她的身上。


    這一靠近看他,沈沅便覺,他的那雙鳳目還真是生得獨特。


    竟不是單瞼,而是開扇型的重瞼。


    高挺的眉骨下,那漆黑的瞳孔也顯得格外的深沉高鶩。


    沈沅垂眸,很快避開了他的視線。


    自小到大,她也沒被什麽人的眼神灼得心口慌顫過。


    她來時還想著如果見到他,便要裝的羞赧一些。


    可如今看來,她屬實不必去裝羞。


    陸之昀進室後,碧梧也明顯被他的氣場駭到了,她站在沈沅的身後,連腦袋都不敢抬起來。


    而廖哥兒雖然日日都跟在他五叔的身旁,也沒比碧梧的神色好看多少,他小小的身子坐在寬敞的圈椅上,兩隻小短腿還懸在半空。


    陸之昀一進來,他便乖巧至極地將兩隻小胖手放在了膝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看著可憐兮兮的。


    沈沅微啟柔唇,終於準備回他的話時,廖哥兒卻幫她開口解釋道:“五叔,沈姐姐她中了暑熱,剛才她差點就在外麵暈倒了~”


    陸之昀聽罷,眉宇微沉,低聲問道:“尋醫師看過沒有?”


    沈沅搖首,柔聲回道:“勞大人惦記,不礙事的。”


    言罷,陸之昀未動聲色地看了江豐一眼。


    江豐似是立即會出了主子的心思,隨即他便出了雅間,同外麵候著的隨從嘀咕了幾句,方才歸室。


    沈沅也不想一直這麽局促赧然。


    便主動又問向陸之昀:“離午時還遠著,陸大人來這酒樓是要做什麽呢?”


    沈沅雖是在揚州長大,但是撫養她的舅母卻是蘇州人。


    祈朝還未建朝時,因著兵戈擾攘的戰亂,蘇州的許多商戶便都跑到了揚州,以至於現在的許多揚州人要睡覺時,都會說句“上蘇州”。(1)


    羅氏操著一口吳儂軟語,便也教養著沈沅,讓她自小便說吳語,她總說,女孩子還是講一腔吳語更好聽。


    故而沈沅說話時,便是綿綿的軟腔柔調。


    江豐站著一側,他能明顯覺出這沈姑娘入了京師後,也是有意在控製著自己的江南口音的。


    可話落時,那音調極軟的尾音,還是聽得人骨頭發酥。


    而那美人兒說話時,濃長的羽睫也在微微垂著。


    含蓄矜持,可又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麵,柔媚而不自知的美態。


    江豐卻見,主子陸之昀的視線就沒離開過她,可是他的麵色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


    陸之昀掀眸看了一眼廖哥兒。


    隨後語氣淡淡地回道:“他還沒到十三歲,不到國子監入學的年紀,所以我今日準備帶他看看這附近的書院。原本也想過給他尋個先生單獨教他,但廖哥兒的性格有些內向,讓他接觸些同齡的孩子可能會更好些。”


    沈沅微微頷首,做為回應。


    她暗覺,陸之昀嚴厲歸嚴厲,但是他在廖哥兒的教育上,考慮得還是很周全的。


    廖哥兒卻於這時又對陸之昀軟聲央求道:“沈姐姐以前也在書院當過夫子,五叔,您能不能讓沈姐姐教我呀?”


    孩童清亮的話音一落,陸之昀的神情似是多了絲興味。


    他低聲又問沈沅:“你還在書院當過夫子?”


    沈沅點了點頭。


    陸之昀又問:“哪個書院?”


    沈沅柔聲回道:“是大人曾經親自提過字的,梅花書院。”


    京中的許多人都看不起揚州的鹽商,覺得他們隻是財大氣粗,胸無點墨的一些庶商罷了。


    可實際上,揚州的鹽商卻很重視子孫的教育,很多實力雄厚的鹽商都曾資助過書院。


    梅花書院在巔峰時,曾經有一年,有四人榜上有名,在殿考中還曾出過狀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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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沈沅的夫子,亦是梅花書院的掌院袁猷,當年曾同還是巡鹽禦史的陸之昀有過往來。


    故而陸之昀當年要離任回京時,便給袁猷的書院提了“梅花書院”這四個字。


    江豐這時近乎諂媚地讚賞道:“原來沈姑娘在揚州時還做過夫子呢,那您一定能將我們廖哥兒教得很好。除了公爺,我們廖哥兒最聽您的話了。”


    沈沅赧然垂眸時,陸之昀卻眸色頗深地睨了江豐一眼。


    他又問沈沅:“沈姑娘,可願單獨教授廖哥兒?”


    廖哥兒烏黑的瞳孔滿溢著期待。


    他看向沈沅時,卻聽陸之昀又道:“若是不方便,那便算了。”


    江豐見沈沅有些猶豫,連忙勸道:“姑娘您正好要打理附近的糕餅鋪子,若覺得不方便,您其實也不必入公府教我們廖哥兒的,大可以上這家酒樓來教。我們公爺給姑娘的犒賞,也指定豐厚。”


    碧梧看著欲言又止的自家小姐,卻覺沈沅定是想去教那陸家廖哥兒的。


    羅氏當時讓沈沅隨她的表哥唐禹霖一並去書院治學,她還總說,她家禹哥兒將來肯定要走科舉致仕這條路。


    而沈沅則是羅氏看中的兒媳,她一直想著等沈沅大些,便讓她同唐禹霖成婚。


    而身為一個要走科舉之路的男人的妻子,肚子裏總得有些墨水。


    實則羅氏是個很挑剔的女人,一般人她看不上眼。


    而她在陪養沈沅的過程中,也讓她在各種方麵都接觸了一番。


    沈沅性情聰慧,教什麽都一點即透。


    無論是經商,還是同鴻儒一樣治學,都絲毫不亞於男子。


    更遑論是管家裏賬,打理內宅的那些瑣事。


    而沈沅最喜歡的,卻是修書治學,也喜歡給一些小孩開蒙講經。


    羅氏甚至還曾說過,若沈沅是個男子,怕是早就中舉了。


    在江豐和廖哥兒殷切的注視下,沈沅怯生生地看著陸之昀那雙淩厲深沉的眼眸,終是應了下來。


    “隻要大人不嫌棄,我是願意教廖哥兒讀書的。”


    ***


    給廖哥兒當夫子的事落定後,沈沅的心情很不錯。


    因為她既做了自己喜歡的事,日後興許還能有機會再見到陸之昀。


    她正想尋個借口,打道歸府。


    江豐卻倏地把廖哥兒從圈椅上抱了起來。


    廖哥兒的小臉明顯有些不情願,還在江豐的懷中踢了幾下小短腿。


    沈沅不解地看向他時,卻見江豐的神情有些尷尬。


    “小的得帶廖哥兒去趟淨房。”


    廖哥兒卻奶聲奶氣地答道:“我,我也不想去淨房呐~”


    江豐立即回道:“哎呦小祖宗,您還是去一趟吧,您上次就說不去,最後…可把小的折騰慘了。”


    碧梧不禁掩嘴一笑。


    這江豐雖比他那哥哥江卓的性情詼諧有趣些,卻也是個辦事穩妥利落的人。


    她正這般想著,卻見江豐竟是衝她使了個眼色。


    碧梧並沒立即反應過來,江豐已經湊到了她的身前,低聲囑咐道:“你先隨我出去,關於廖哥兒的事,公爺有話要單獨同你家主子交代。”


    ***


    轉瞬的時當,這雅間內,便隻剩了沈沅和陸之昀兩個人。


    沈沅的心情正有些緊張時,卻聽見樓下,竟是倏地傳來了琵琶泠泠如落玉盤的清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她循著楹窗看去,便見樓下已有伶人成雙,一個抱著琵琶,另一個則抱著三弦琴,正娓娓道來地唱著小曲。


    唱的曲子,則是陸遊寫給唐婉的那首《釵頭鳳》。


    沈沅回過神後,方才柔聲問道:“大人是有話,要單獨同我講嗎?”


    話音甫落,數名小廝便持著豐盛精美的菜肴魚貫而入。


    待他們將菜都擺在桌麵後,陸之昀修長且指骨分明的大手已然執起了象牙筷箸,他用筷柄指了指沈沅,低聲道:“都是些淮揚菜,邊吃邊談罷。”


    沈沅猶豫了一下,還是柔順頷了下首。


    其實她還真的有些想念淮揚菜了,京中的菜式雖然也能入口,但是她吃起來卻還是不習慣。


    尤其是這些菜式裏,還有一道她最喜歡的五丁包。


    但是一想到要在陸之昀的麵前用食,沈沅還是有些放不開。


    陸之昀見沈沅沒動筷子,便瞥了身旁的小廝一眼。


    那小廝是個有眼力勁的,立即便用公筷往沈沅的食碟中夾了個五丁包。


    沈沅方才用纖手持起了筷箸。


    她還未來得及夾起那個五丁包,便聽見了琵琶琴弦乍斷的刹音。


    那聲音很是刺耳尖銳,曲音也因此而中斷。


    隨即,天邊忽地下起了如瀑的大雨。


    穿雲裂帛的雷聲亦是驟響。


    那聲音轟隆隆地,惹人心驚。


    陸之昀仍巋然不動地端坐著,他平日的氣質便是深沉莫測,給人一種天即要塌陷,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的感覺。


    沈沅那張巴掌大的芙蓉麵,卻驀地變得慘白至極。


    她的心跳如擂鼓般狂跳,還伴著悸顫和如被刀剜似的疼痛。


    自沈沅重生後,京師也曾下過一次雨。


    那場雨遠沒有現在大,可那時的她便覺出了自己的不對勁。


    因為前世的她曾在雨中跪了三日,還死在了雷雨交加的莊子裏。


    所以今世的她,不僅格外怕雨,這天上一旦下起雨來,便同要索了她的命一樣。


    “轟隆隆——”


    數道洶洶的雷聲複又響起。


    陸之昀自是注意到了對麵美人兒的異樣,他蹙眉問道:“你怎麽了?”


    沈沅慌忙站起了身,麵上已是淚眼灼灼。


    這雷聲大到,讓她竟是看見了自己的魂魄,即將離開軀體的靈異場麵。


    她是凡身肉胎,魂魄一旦離身,便意味著死亡。


    心中是難言的恐懼和慌亂,沈沅隻想趕緊離開這處,她不想讓男人看見自己的窘態,也喪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


    陸之昀卻於這時走到了她的身前,他高大峻挺的身影,亦將虛弱無助的她罩得嚴嚴實實。


    沈沅於慌亂間,忽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陸之昀的聲音沉了幾分,又問:“你到底怎麽了,犯了心疾?”


    沈沅柔弱的水眸中,又落了幾滴淚。


    她說不出半個字來,心中卻突然湧起了一個猜想。


    適才她在碰觸陸之昀時,那些難以忍受的痛苦不僅盡數消失,她的魂魄也似是在一瞬間,複又遁回了她的軀體。


    她怕極了雷雨。


    而陸之昀,卻好像能鎮住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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