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護,拔悉密諸部,世代受那突厥人欺壓。全族最漂亮的女人,最健壯的馬匹,最高大的公牛,每年都得送到突厥王帳去。那突厥人還不準許我們向大唐進貢,每次隻要我們露出半點仰慕天可汗的心思,就派兵前來征討,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安西大都護臨時行轅內,拔悉密外相梅戊長跪於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突厥人的種種惡行,說到傷心處,哭得肝腸寸斷。


    “嗯!”安西大都護牛師獎點了點頭,對梅戊的演技表示讚賞。然後耐心端起茶盞,一邊喝,一邊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類似的哭訴,最近幾天,他每天都要“欣賞”一兩場,台詞的內容基本上沒啥變化,差別隻是使者的表演功底。


    唐軍奔行兩百餘裏,向葛邏祿王帳發起進攻。隨即在一個時辰之內,就粉碎了葛邏祿本部精銳的抵抗,生擒藥葛羅-承宗及其麾下所有文武,這個戰績,實在太嚇人了,讓聞聽者,無不兩股戰戰。


    雖然牛師獎和張潛在謀劃這場戰役之時,主要目的是避免葛邏祿部暗中勾結突厥,威脅安西軍的後背,“殺雞儆猴”隻是順手為之。然而,金山東西兩側的各家部落的酋長們,卻被葛邏祿部的結局,給嚇破了膽子。


    知道消息後,第一時間,拔悉密,黠戛斯,都播,骨利幹,回紇、烏天德等部落的酋長,就將各自的使者給派出來,一致宣布舉族上下已經備好了糧草酒水,“恭迎王師”。


    王師講道理,這是各部酋長和長老們在跟大唐朝廷打交道之中,早就總結出來的經驗。突厥軍隊從前年開始,就沒在王師手中討到過任何便宜,這也是各部酋長和長老們能看得見的事實。


    而另外一個他們能夠看得到的事實則是,接連兩個跟突厥人關係密切的部族,突騎施和葛邏祿,都被安西軍給碾了個稀爛。如此,在即將到來的對決之中,該站在哪邊,各部酋長和長老們,還用著仔細考慮?


    “大都護,即便被突厥人如此逼迫,我拔悉密部依舊未忘記當年大唐天可汗善待之恩。”發現自己光訴苦,無法打動牛師獎的心,拔悉密外相梅戊想了想,迅速轉換方向,“這些年來,凡是從中原來的商人,隻要到達我族,全都被當做一等一的貴客。墨啜可汗;曆次南侵,都要求我拔悉密各部派兵相隨,我部也找各種借口推脫,從沒派過一兵一卒!”


    “這麽說,貴部派兵入侵大唐,才是理所當然了?”牛師獎的眼睛快速瞪圓,臉上烏雲翻滾。


    “不敢,不敢,大都護聽在下解釋,聽在下解釋!”梅戊嚇得打了哆嗦,趕緊趴下去用力磕頭,“在下不是這種意思,在下隻是說,我拔悉密部從沒冒犯過大唐。今後,今後也堅決不敢冒犯!”


    “哼!”牛師獎看了張潛一眼,發現後者沒有給自己暗示,便繼續皺著眉頭冷哼。


    “大都護,我拔悉密部,苦突厥久矣!”見自己先前的招式,都起不到任何作用,拔悉密部外相梅戊把心一橫,高聲許諾,“王師今日欲替天行道,討滅突厥,我拔悉密部,願意提供兩千男丁,任由大都護調遣!”


    “兩千男丁?老夫麾下看上去不夠兵強馬壯麽?”牛師獎撇了撇嘴,放下茶盞,用手指輕叩桌案。


    “篤篤篤!”叩擊聲很低,然而,落到把悉密外相梅戊耳朵裏,卻如聞驚雷。後者立刻紅著臉,高聲改口,“不,不隻是兩千,兩千男丁,隻是第一批,從汗帳附近直接抽調的。接下來,還能從各部再抽調三千出來。總計五千,全是三十歲以下的青壯,一並交予大都護調遣。”


    “算了吧,這麽多人,老夫還得專門給他們預備軍糧!”牛師獎翻了個白眼,非常不屑地撇嘴。


    “不,不用大都護預備,他們,他們都自帶幹糧和戰馬。”拔悉密外相梅戊心裏頭又打了個哆嗦,慌忙主動加價,“另外,從金山到狼居胥,凡是王師經過我拔悉密各部,各部必提前準備好營地,米糧和肉食,以謝王師解我倒懸之苦!”


    什麽叫簞食壺漿?這就是!牛師獎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收起臉上強裝出來的怒氣,笑嗬嗬地朝著梅戊揮手,“嗯,拔悉密各部的好意,本都護知曉了。回去告訴你家可汗,他對天可汗的恭敬之心,本都護必會如實上奏。”


    “多謝大都護!”拔悉密俯身於地,用力叩頭,“卑職來得匆忙,沒帶禮物給天可汗和大都護。但我家小汗,已經命人準備了五百頭肉牛,一千匹駿馬和一萬隻羊,正朝著金山這邊趕。”


    “多謝你家可汗,牛羊駿馬,正是大軍所缺之物,本都護就不跟他客氣了!”牛師獎笑了笑,再度輕輕點頭。


    “還有,還有黃金二十斤,珍珠三鬥,美女五十人。”唯恐禮物不夠分量,梅戊繼續高聲補充,“美女、黃金和珍珠,都是獻給天可汗的。給大都護的,是寶馬十匹,美女二十人,黃金……”


    “胡鬧,老夫要你的美女何用!”沒等他把禮單報完,牛師獎擺手打斷,“給聖上的禮物,你們自己派人送去。從金山到沙洲的道路已經重新打通了,你們的使者現在出發,最遲兩個月,就能走到長安。至於給老夫的禮物,寶馬留下,其他就算了!”


    “嗯哼!”行軍長史張潛喝茶嗆了水,低聲咳嗽。


    “那黃金,還有黃金和珍珠?”梅戊不知道牛師獎是跟自己客氣,還是真的不要,猶豫著低聲試探。


    “黃金和珍珠,也都換成駿馬,留給老夫獎賞弟兄。”牛師獎又看了張潛一眼,笑了笑,用力揮手,“就這麽定了,你回去吧。另外,讓你家可汗,送他最小的兒子去長安讀書。”


    “遵命!”見牛師獎肯收謝禮,拔悉密外相梅戊終於鬆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向帥案後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千恩萬謝而去。


    “慢著!”還沒等他的雙腳邁過門坎兒,牛師獎忽然又從背後叫住了他,,繼續沉聲吩咐,“讓你家可汗通知麾下各部,凡有突厥兵馬的消息,立刻向就近的唐軍匯報。如果提供的消息準確,本都護必將重謝報信者和他所在的部落。如果發現突厥人卻不向唐軍報信兒,或者還偷偷給突厥人提供方便,哼哼,萬一被本都護發現,就別怪本都護下手太狠!”


    “是,小人明白。大都護放心,小人回去之後,就立刻讓我家可汗,下令給麾下各部。絕不縱容任何人,與突厥暗中往來!”拔悉密部外相梅戊身體晃了晃,頂著一腦袋熱汗,高聲回應。“如果誰敢給突厥人幫忙,不用大都護下令,我部的武士,立刻殺他全家!”


    “爾等好自為之!”牛師獎將手向外晃了晃,滿臉不耐煩地叮囑。


    “謝大都護!”梅戊抬手在臉上抹了幾把,再度躬下身體,倒退著走出了軍帳之外。


    “真他娘的,老夫都快把自己當成土匪了!”聽到他腳步聲去遠,牛師獎扭頭橫了張潛一眼,悻然“抱怨”。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大唐乃是天朝上國,安西軍乃是仁義之師。草原各部爭相前來表示恭順,就該以禮相待,並謝絕對方的任何進獻。


    然而,張潛卻堅持說,要入鄉隨俗。草原各部一直有向強者奉獻的傳統,這當口,作為安西大都護的牛師獎,不收下各部的奉獻,反而會讓各部酋長無法心安,甚至懷疑安西軍的實力。


    而收下各部的禮物,就等於宣布,草原各部以前做的事情,一筆勾銷。今後各部想要做大唐的忠實藩屬,還是做大唐的仇敵,全看各部在這次討伐突厥戰役中的表現。


    牛師獎反駁不得,所以,連日來,他隻能勉為其難地,在草原各部派來的使者麵前他擺出一幅愛答不理的模樣。並且動輒就冷嘲熱諷幾句,表示對各部可汗的鄙夷。


    結果,這樣做的好處,卻遠遠出人意料。各部派來的使者,非但沒有一怒離去,u看書 .uukanshu 反倒紛紛自己主動加碼,為唐軍提供各種幫助和補給。初步估算下來,如果各部都能信守承諾,並且戰事能在明年五月之前結束,安西軍此行就不用消耗自己的一粒軍糧,一文銅錢,甚至還略有盈餘!


    隻是,如此一來,牛師獎的個人名聲,是徹底完蛋了。“仁義”倆字,這輩子都跟他沒了關係!“貪財,好色,殘暴,好戰”等諸多惡名,卻必將與他如影隨形。


    甚至草原上還有謠傳,葛邏祿部的王帳之所以被唐軍蕩平,並非因為該部的可汗承宗曾經給突厥人讓開道路,而是因為該部外相答應給牛師獎的糧草物資太少,沒能滿足老將軍那饕餮一般的胃口。


    “大都護是武將。能讓敵國上下痛恨並畏懼,甚至編造他的流言,乃是為將者的榮耀!”張潛非常擅長開導人,一句話,就驅散了牛師獎心中的懊惱。


    “這話倒也沒錯,可惜不是‘能止小兒夜啼!’”牛師獎手捋胡須,笑得好生得意。


    “並且不止這些!”張潛笑了笑,繼續誠心實意地補充,“如果大唐的兵馬,都像我安西軍這般,每次與敵人交手都能賺到大把的牲口和糧食,朝堂中那幫言官,還有什麽理由阻止大軍西出蔥嶺?如是,收複安息舊地,重設波斯都護府,必將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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