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水車在渭水的推動下,緩緩旋轉。將充沛的動力,源源不斷送入臨河而建的廠房。


    廠房內,齒輪撞擊和摩擦聲震耳欲聾。但是,人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煩躁。所有工匠和管事,都將目光落在任琮麵前一架模樣怪異的機器上,殷切而又緊張。


    機器構造並不複雜,由一架镔鐵底座,一對模具,一根螺杆和一個中央帶著螺紋,外圍帶著鋸齒的壓盤構成。隻是螺杆足足有人的手臂粗,而齒輪壓盤的直徑也大得如同臉盆,且厚度高達五寸。


    “咯咯,咯咯,咯咯……”齒輪壓盤在一枚直徑比其小了五十倍的精鋼飛輪推動下,緩緩轉動。每轉動一圈,就沿著螺杆向下壓半寸。


    精鋼飛輪轉動一百次,齒輪壓盤下壓一寸,推動著镔鐵模具也彼此靠近一寸。被夾在上下兩個模具之間凹槽中的二十餘粒亮黃色的金屬球,被擠壓得緩緩變形。由純圓變成扁圓,又由扁圓快速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圓餅。


    “咯咯,咯咯,咯咯……”噪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上下模具在齒輪壓盤的推動下,越靠越近,越[連城fo]靠越近。終於,二者緊緊閉攏於一處,嚴絲合縫!


    “停!”滿頭大汗的任琮高高地抬起手,遠處,立刻有人拉動閘廂。將水車傳動杆與變速齒輪組分離。“砰!吱吱,咯咯咯……”噪音連綿不斷,在場每個人的臉上,卻寫滿了狂喜。


    “別動,我自己來!”喝止住一個心急的屬下,任琮將一個帶著內齒的鐵扳手,套在齒輪壓盤上部的方型螺絲保護套上,奮力前推。


    齒輪壓盤鬆動,然後順著他的手臂用力方向,緩緩上旋,最後被取下來拿到一旁。兩名工匠徒手將模具抬起來,也放置到旁邊的厚麻布墊子上,快速分離,豎起。


    任琮抓起一根細細的鋼絲,在模具上的凹槽中小心翼翼地鉤了幾下,二十餘枚壓製成功的純圓形,周圍還帶著淺齒的金餅,相繼脫離模具,在麻布墊子上緩緩滾動。溫暖的金光跳動,照得人兩眼發花。


    成功了!完全成功了!任琮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渾身發軟,差點沒有直接坐在地上。身邊的工匠手疾眼快,趕緊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隨即,又遞過來一隻裝滿了糖鹽水的葫蘆。


    顧不上嫌棄葫蘆表麵的油汙,任琮撥開蓋子,大口大口地吞下糖鹽水。這是大師兄離開長安之前,傳授給他的絕招,用來補充體力,效果立竿見影。不多時,任琮的精神頭就好了許多,用鑷子夾著一枚圓形金餅,對著陽光輕輕轉動,目光裏充滿了癡迷。


    含金八成,銅兩成的金餅,在陽光下,看起來比純金還要漂亮。金餅正麵壓著一隻憨態可掬的貔貅,一叢毛竹,和一個繁體壹字。金餅的背麵,則是巍峨的高山和長城。


    足足看了一炷香時間,任琮才戀戀不舍地放下金餅。然後命人換了另外一套模具,重複先前的操作。


    這次,他要壓的是二十四枚銀餅。因為密度低於黃金,而重量同樣是半兩,含錫一成半的銀球,看起來比金球大了不少。相應在模具上的凹槽,直徑也大了許多。不過,壓製的工序,卻跟先前一模一樣。


    這回,大夥都輕車熟路。短短半刻鍾之後,二十四枚銀餅也壓製成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少郎君英明!如果用這種辦法替朝廷壓製通寶的話,那火耗可是省老……”一名管事打扮的人,笑嗬嗬地上前,低聲提議。


    他原本想拍任琮的馬屁,不料,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後者立刻豎起了眼睛,高聲吩咐:


    “銅不要動,隻壓製金餅和銀餅。今後六神商行和任郭兩家的商行,都用金餅、銀餅和開元通寶跟人結算。傳我的命令下去,誰敢打銅錢的主意,就打斷他的腿,然後掃地出門!”


    “哎,哎!”管事砰了一鼻子灰,訕訕退下。任琮叫過一名家族裏的老工匠,低聲吩咐此人繼續帶著大夥壓製金餅和銀餅。然後歎了口氣,用鑷子夾起一枚銀餅對著窗外的陽光發呆。


    銀餅正反兩麵的圖案,也是大師兄設計的,正麵是一隻扛著蘿卜的兔子和一個“壹”字。反麵則是大海和星空。


    大師兄臨去西域之前,跟他交代說,隻壓製金餅和銀餅,然後用銀餅跟銅錢兌換,不準壓製銅錢,也不準他將壓製銅錢的想法,跟朝廷中任何高官提起。


    他當時還聽得滿頭霧水。而現在,沒了大師兄在前麵遮風擋雨,他自己開始用心觀察身邊的環境,才赫然發現,大師兄的目光是何等的長遠。


    用鍛壓法製造金餅和銀餅,火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製造銅錢,顯然也是一樣。而朝廷指定的幾個鑄錢署,每年的火耗卻是一成半甚至高達兩成!


    朝廷每年鑄造的銅錢數以億計,一成半到兩成的火耗,足以壓垮一名實權尚書。這其中涉及的,絕對不是幾家幾姓的利益,而是一個龐大的利益團夥,其規模和實力,都遠超過了白馬宗!


    剛剛起步的六神商行,招惹不起這種大神。把任家、郭家和段國公的實力加上也不夠。而大師兄顯然也不想跟那麽多人為敵,所以,寧願放棄豐厚的利益和立功表現的機會,隻管壓製不會跟任何人引起衝突的金餅和銀餅。


    因為壓製的力度極大,銀餅表麵的圖案,與金餅表麵的圖案一樣清晰,並且光滑得看不到任何毛刺。如果不知道鍛壓機這種神奇器械的存在,全憑手工打造。這樣漂亮的金餅和銀餅,完全可以被當作奢侈品,其售價會高於本身的成本的數倍。


    而隻將其當做同等重量和黃金和白銀使用,雖然金餅和銀餅的純度都不到九成,任琮也相信,它們必將大受商販歡迎。首先,它們分量標準,攜帶方便。其次,它們有六神商行的信譽背書。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仿製起來會非常困難,除非擁有同樣的鍛壓機、水車和模板,否則,光是仿製所需要的人工費用,就遠超過製造假貨所帶來的利潤!


    “大師兄走一步能看十步,而某些人,跟大師兄比起來,就是一群豬!”輕輕放下銀幣,任琮抬起頭,目光再度看向窗外。


    最近一段時間,很多人都以為大師兄不會從西域回來了,所以爭先恐後將手伸向了以往無人問津的軍器監。雖然在正監張說全力堅持下,少監的位置依舊給張潛留著,可監丞,主簿等位置,卻依舊被塞進來好幾個新人。


    這些新人急於立功表現,把軍器監內攪得烏煙瘴氣。害得任琮、郭怒和王毛伯三個,平時在監裏頭根本無法安心做事,所以幹脆全都搬進了渭河旁邊的作坊區。


    這片作坊區的規模,夜以繼日地在增長。在張潛走後這短短幾個月時間裏,六神商行的水車又增加五台,卻還是不夠用。而從軍器監購買了水力壓製鐵皮的專利之後,任、郭兩家把水爐子和火爐作坊,也搬到了這邊。


    軍器監中,同樣跟新來的官吏說不到一處的工匠和一些錄事、司倉,令史們,也喜歡往軍器監的作坊裏鑽。結果,讓軍器監的那些作坊,在白天之時,比本部官署還要熱鬧。倒是設在未央宮中的官署,經常看不到幾個人影!


    新鑽營進軍器監的官員們,當然不會對這種情況聽之任之。他們想要像張潛那樣平步青雲,光會拍馬屁送禮可不成。他們至少得拿出跟張潛在軍器監之時差不多的成績,比如打造某些利國利民的神器,或者可以讓大唐將士如虎添翼的神兵。比如風車機井,比如火龍車和火藥等。再不濟,他們至少也得折騰個類似於鐵皮爐子級別的東西出來,才好讓其背後的人,能夠厚著臉皮替他們說話。


    這個要求,說實話對他們有點兒高。所以,“聰明”的他們,就迅速將主意打到了張潛曾經的左膀右臂上。特別是最近一個月,因為天氣寒冷,瓜州沙洲那邊暴雪不斷,西域與長安之間的通信斷絕。一些軍器監的新銳們,膽子就愈發膨脹。從暗示,拉攏,已經漸漸轉向明麵兒逼迫,要求任琮和郭怒兩個表態並拿出幹貨來,向他們效忠。


    “奶奶的,大不了老子這個署丞不做了!”想到某些人的嘴臉,任琮就覺得氣兒不打一出來,抬起手,重重拍打桌案。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勾心鬥角的人,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被繼母擠兌得,縮在城外的莊子裏混吃等死。而現在,沒有大師兄的軍器監,讓他感覺如同雞肋一樣無味。哪怕別人許諾的前途再光明,都讓他提不起任何興趣和精神。


    “誰又惹你了,小五!”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機器的轟鳴,傳入了他的耳朵。緊跟著,則是濃鬱的玫瑰香味和體臭。


    不用回頭,任琮都知道是郭怒來了。聳聳肩,冷笑著回應:“還能有誰?老子就不知道是誰給他的膽子,竟然認為自己有本事取代大師兄?”


    “還能有誰給他們膽子,朝堂上跳得最歡的,永遠是那幾個!”郭怒笑了笑,跟著任琮一道聳肩,“反正聖上最近一直沒上朝,他們隻要哄好的皇後,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說宗楚客和紀處訥?”任琮眉頭皺了皺,然後輕輕歎氣。“大師兄又沒得罪過他們,並且,這樣做對他們有啥好處?!”


    “沒得罪過,但是大師兄也沒主動拍過他們的馬屁!”郭怒撇了下嘴,繼續聳肩,“對他們來說,不拍馬屁,就是罪過。更何況,還有兩位公主,把大師兄視為眼中釘。”


    “鼠目寸光!”任琮低聲唾罵,臉上的表情更為沮喪。


    周圍機器轟鳴聲很大,所以,兄弟倆不用擔心自己的話被外人聽見。說起來,就有些肆無忌憚。很快,話頭就從自己身邊的事情,轉移到了朝堂之上和宮廷之內。


    應天神龍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已經很少再臨朝了。而韋後雖然有做第二個則天大聖皇後的心思,卻連則天大聖皇後的一成本事都不具備。最近這幾個月裏,除了不斷利用各地的“祥瑞”給她自己造勢和提拔親信之外,幾乎沒任何作為。


    而韋後所提拔的那些親信,也都是些趨炎附勢之徒,根本無法幫助他穩固對朝廷的控製。並且,其中幾個明顯腳踏好幾隻船。比如竇從一和岑羲,雖然最近深受韋後賞識,卻跟太平公主暗中來往不斷。


    ……


    “這麽看,大師兄去西域,真的未必是壞事!”忽然,任琮又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羨慕,“我現在真的很嫉妒子羽和季淩,想走就走,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也羨慕!”郭怒笑著點頭,隨即,又將身體向前湊來湊,壓低了聲音補充,“不過呢,也快了。咱倆的窩囊日子,也快到頭了。我家裏有人從西域帶回了消息。大師兄在一個月前,將刀子架在我那遠房伯父的脖子上,強行從疏勒借了三千兵馬走!”


    “你遠房伯父,你是說金山道大總管郭元振?”任琮楞了楞,這才意識到,郭怒不是過來跟自己一起發牢騷的。皺眉緊皺,用顫抖的聲音追問。


    “除了他,還有誰?為此,我叔父跟我阿爺,今天早晨都吵起來了!”郭怒又笑了笑,咬牙切齒,“我叔父覺得我阿爺當初就不該支持大師兄,卻不看看,大師兄給我家帶來了多少好處?更不肯仔細想想,以大師兄那種性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眼,怎麽可能在我遠房伯父的老巢之中,跟他白刃相向?!”


    “那,那大師兄呢?他帶著借來的三千兵馬,去哪裏了?!”任琮卻不想關心雙方鬧翻的具體緣由和細節,瞪圓了眼睛,繼續追問。


    “大師兄帶著他們去抄娑葛後路了!成與不成,應該最近就有消息。”郭怒收起笑容,鄭重回應,“我叔父擔心大師兄吃敗仗,逼我阿爺跟大師兄劃清界限。我阿爺卻說,他會望氣,知道大師兄這輩子肯定是大富大貴。所以,越是這種時候,越該為大師兄雪中送炭!”


    “伯父會望氣,真的假的?”任琮早就認識郭怒的父親,知道此人黑白兩道通吃。卻從沒聽說過,此人居然還會道家奇術,能看見別人的未來。


    “我阿爺就是那麽一說!”郭怒笑了笑,再度點頭,“糊弄我叔父的。但是,他跟我一樣,相信大師兄不會做沒把握的事情。至於我那遠房伯父,嘿嘿,自從做了主客郎中後,就唯恐我阿爺沾他半點兒好處。他被大師兄收拾,實屬活該!”


    “可大師兄終究隻有三千兵馬,軍心也不穩定。”任琮聽得好生是我,忍不住又低聲歎氣。


    “大師兄生擒娑葛的弟弟沙孥,隻用了兩百家丁!”郭怒對張潛的信心,明顯比任琮高得多。想了想,用極低聲音透露,“沙孥現在關押在疏勒,在我那個遠房伯父手裏。這個功勞,牛師獎和周以悌應該也知道了,我那伯父未必敢貪。而大師兄去抄娑葛的後路,哪怕仗打得不好,有生擒沙孥的大功在手,也足以……”


    一句話沒等說完,已經有人急匆匆闖入了作坊。隔著老遠,就扯開嗓子高聲喊道:“少郎君,任署正,大捷,大捷。張少監奇襲姑墨,一把火將娑葛的軍糧燒了個幹淨!龜茲轉危為安,牛總管率部追殺,與郭總管會師於思渾河畔!!”


    “什麽?消息可是真的?!”郭怒和任琮雙雙跳起,不顧一切衝過去,一左一右,抓住了報信家丁郭南的胳膊。“你再,再說一遍?大師兄在哪?他真的把,把娑葛的軍糧燒了?”


    “燒了,千真萬確!娑葛沒糧,自己退兵了!捷報,已經送到皇宮裏去了。信使走一路喊了一路!牛師獎與郭元振會師,正在合力追殺娑葛!”家丁郭南齜牙咧嘴,連連點頭。“疼,少郎君,任署正,疼!輕點,仆的胳膊被您捏斷了!”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娑葛不是大師兄的對手!”郭怒鬆開手,在半空中用力揮拳。“哪怕大師兄身邊隻帶了三千人!”


    “大師兄呢,我大師兄在哪?”任琮卻沒有鬆手,繼續拉著郭南的胳膊追問。


    “不知道,信使沒喊,我家老爺也還沒看到捷報!”郭南楞了楞,輕輕搖頭。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催促,“少郎君,老爺說,讓你趕緊想辦法打聽打聽,捷報上都說了些什麽?張少監眼下在哪?究竟立了多大的功?這念頭,光有功勞不行,該花的錢還得花。你們兩個做師弟的,趕緊想辦法聯係靠得住的人,一起推張少監一把!”


    “知道!”郭怒和任琮齊齊點頭,刹那間,覺得窗外的陽光格外明媚。


    ………………


    冬日的陽光,透過大片玻璃窗,照在紫宸殿內,明媚而又溫暖。


    與外邊的傳說不盡相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精神和氣色,其實都比數月之前好很多。特別是在翻看剛剛送到的那一大疊戰報之時,兩隻眼睛不時就會發出冰冷、憤怒或者喜悅的光芒。


    蕭至忠、楊綝、宗楚客、紀處訥、韋嗣立、竇懷貞、趙彥昭七名有宰相之權的重臣,在繡墩上靜坐等候。前一段時間替李顯臨朝處理政務的韋後,則默默地看著自家丈夫,目光裏充滿了溫柔。


    李顯的閱讀速度很快,前後不到一刻鍾的功夫,就將所有戰報瀏覽了一遍。隨即,抬起頭,笑吟吟地發問:“諸卿可都看過了?需要再看一遍麽?如果需要,盡管自己上前來拿。”


    “回聖上,我等剛剛傳閱過了!”蕭至忠帶頭,其餘幾位重臣齊聲附和。每個人臉上,都努力展現出一絲喜悅。


    “那就說說罷,朕接下來,該如何做,才能了結這場戰事,讓西域長治久安!”李顯原本也是隨口一問,聽大夥回答得痛快,便將戰報往禦案邊緣推了推,笑著詢問。


    七位重臣互相看了看,誰都不肯率先回應,每個人心裏,都波濤洶湧。


    十幾份戰報,最早一份,比最晚一份,足足早了二十四天。但是,卻全都在同一時間送到了長安。若深究其原因,光是瓜州和沙洲入冬後暴雪不斷,絕對說不過去!而深究的話,恐怕就又要影響到朝堂上好不容易才有的“太平”局麵!甚至,有可能又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蕭仆射,你可良策教朕?”見大夥全都不肯開口,李顯眉頭皺了皺,果斷點將。


    韋後的眼睛,瞬間就是一亮,隨即,輕輕頷首。


    而被點了將的蕭至忠,臉色頓時開始發紅。猶豫再三,才站起身,低聲說道:“微臣不敢。啟奏聖上,牛師獎初到西域,就遭逢惡戰。先力保龜茲不失,又能果斷轉守為攻,其忠心、戰績皆可嘉。臣以為,當按照今年對待張仁願的慣例,晉大將軍,賜顯爵,加同平章政事三品銜,以鼓勵將士們盡力為國而戰!”


    這話聽起來條理分明,卻全都是漂亮的廢話!


    牛師獎原本就是左驍衛將軍,跟大將軍隻有一步之遙。而左驍衛大將軍的職位空缺多年,早晚都是牛師獎的,差得就是一場戰功。至於顯爵,加銜,也是朝廷對於大將軍的一貫套路。既然張仁願有了,牛師獎就沒理由不給。


    當即,李顯的臉色就陰了下來,冷冷地看著蕭至忠一眼,繼續追問:“就這些麽?可否有其他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作為郭元振的背後支持者和力主招安娑葛的人之一,此時此刻,蕭至忠心中,要多尷尬有多尷尬。連忙又向李顯行了個禮,低聲補充:“臣以為,娑葛失去了軍糧,其眾必散。牛師獎與郭元振合兵一處,勝券在握。聖上可以派禦史出發,巡視安西四鎮。待娑葛授首之後,安撫各部酋長之心。並處理積弊,疏通驛道!”


    這話,比先前稍微有了一些意思。但依舊隔靴搔癢,沒一句“撓”在正地方。特別是對郭元振先前按兵不動,而張潛生擒沙孥的捷報遲遲送不到長安這兩件事,根本沒做任何涉及。


    李顯的臉色,立刻變得更加陰沉。果斷將目光從蕭至忠身上挪開,看向宗楚客,“宗仆射,你呢?你可有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宗楚客迅速起身,畢恭畢敬地行禮,“啟奏聖上,郭元振乃是主客郎中出身,善於安撫各部酋長,卻不善於領兵作戰。先前西域沒有戰事,其弱點尚未顯露。而此戰之中,卻暴露無遺。是以,微臣肯請聖上召回郭元振,另派良將,坐鎮金山道!”


    “嗯!”李顯笑了笑,滿意地點頭。


    宗楚客精神大振,果斷趁熱打鐵,“聖上,周以悌忠勇敢戰,早在去年,就察覺到了娑葛的狼子野心。今年又果斷拒絕了此人追索阿始那忠節的狂妄要求。雖然他春天時一時不慎,被娑葛和突厥人聯手所敗,卻始終未忘報仇雪恥。此番龜茲遇到攻擊,他接到張潛傳信之後,立刻率部橫穿大漠,威逼娑葛側翼……”


    “然而卻無尺寸之功,春天時一路從碎葉敗退了到了播仙。這次,又是得知娑葛軍糧被燒,第一時間果斷退兵避其鋒芒!”趙彥昭忍無可忍,在旁邊冷笑著插嘴。


    這下打臉打得可有點兒狠。


    周以悌是宗楚客一手提拔起來的嫡係,素以忠勇敢戰而聞名。而此人先輸給了娑葛,兵敗一千餘裏,連棄數城。這次,又因為擔心娑葛垂死反撲,率部遁入了大漠,怎麽說,都與“忠勇敢戰”四個字,搭不上一文錢關係。


    “他終究收複了於闐!”宗楚客被氣得兩眼冒火,咬著牙提醒。


    “於闐春天之時,也是他主動放棄的!”趙彥昭撇了撇嘴,滿臉不屑。


    “總之,郭元振不適合在坐鎮疏勒!”宗楚客被逼得急了眼,果斷撕開了眾人先前極力回避的問題,“他在甘涼瓜沙四州經營多年,又領兵坐鎮疏勒。西域有事,隻要他不動,朝廷連及時得到消息都成問題。老夫也曾經去過陽關,那邊冬天的確經常下雪,但下整整一個月的大雪,整個城池早就該被雪埋掉了,怎麽可能還有活人!”


    “那也不能任用周以悌。郭元振可以換,周以悌無才無德,不足以取而代之!”趙彥昭也不跟他爭論,隻管陳述自己的觀點。


    郭元振是蕭至忠的人,背後可能還站著太平公主。周以悌是宗楚客的嫡係,背後還可能攀上韋後,兩邊來頭都不小。他沒必要往死了得罪。但是,卻不會支持任何一方繼續坐鎮西域。


    “聖上,微臣以為,郭元振久駐邊塞,勞苦功高,宜召回朝中,任禮部要職,榮養其身,並盡展其所長!”韋後的本家韋嗣立不願讓二人沒完沒了爭論下去,歎了口氣,果斷挺身而出,“而甘涼瓜沙四州,乃聯絡中原與西域的要地,理應派單設一道,派遣良將駐守。微臣以為,右衛大將軍,廣平郡公程伯獻,忠勇善戰,堪當此任。”


    話音落下,爭論立刻停止。宗楚客、蕭至忠雙雙眉頭緊鎖,不知道韋嗣立究竟是在幫誰?!


    按道理,韋嗣立是韋後的同族兄長,又因為韋後而得勢,當然應該支持周以悌。而他,提出來的坐鎮甘涼瓜沙四州的,卻是程咬金的孫兒程伯獻!


    那程家,誰不知道是赫赫有名的“瘋子窩”。自打太宗年代,就誰敢招惹便咬上去沒完。咬了尉遲敬德咬李世籍,咬了侯君集再咬長孫無忌,四處樹敵。幾十年下來,非但朝堂上沒人再願意跟其交往,在民間,都少有人願意跟這家人聯姻!韋嗣立推薦程伯獻坐鎮四洲,非但會惹韋後不痛快,自己也休想得到程家的任何感激!


    然而,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卻果斷以手輕輕拍案,“善,韋卿此言甚善!楊尚書,替朕擬旨。命程伯獻為河中道大總管,坐鎮甘涼瓜沙四洲。隨時準備支援塞外與西域!”


    “臣,遵旨!”尚書令楊綝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行禮領命。那幅老態龍鍾模樣,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去長眠不醒。


    韋後的眼睛裏,瞬間閃過一絲不快。然而,看到自家丈夫難得的振作模樣,猶豫了一下,又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微臣以為,右衛將軍常元楷,熟知兵事,可代郭元振出任金山道大總管。”韋嗣立絲毫沒感覺到韋後的不滿,待楊綝落座之後,又繼續向李顯進諫。“此外,郭元振之子郭鴻,此番與安西軍行軍長史張潛並肩殺敵,戰功赫赫,且英勇不輸其父。理當留在西域,為一城之守!”


    韋後的眉頭又皺了鄒,還是沒有說話。常元楷給她的印象不錯,平素對她也多有“禮敬”。但常元楷卻遠不如周以悌讓人放心。另外,常元楷也沒多少作戰經驗,驟然放到防禦大食人的一線,難免會耽誤國事!


    “嗯!”李顯輕聲沉吟,也沒有立刻作出決定。


    在他印象裏,常元楷雖然勇悍不如張仁願和牛師獎,卻是難得的穩重之人。大唐最近也沒足夠的實力收複波斯和大宛等地。所以,把常元楷放到邊境上駐守,倒也妥當。但韋嗣立的後半句話,卻讓他不甚滿意。


    的確,郭鴻曾經跟張潛並肩而戰,一起拿下了孤石山、謁者館、姑墨州等地,抄了娑葛的後路。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功勞,是張潛分給他,或者他父親郭元振硬從張潛手裏搶來的。讓他坐鎮一城,能夠安撫他的父親,卻對穩定西域沒任何好處!


    另外,還有接下來對張潛的酬勞。如果郭鴻憑借蹭來的功勞,都坐鎮一城。真正立下赫赫戰功的張潛該怎麽嘉獎?還有,郭元振所上呈的戰報中,說張潛“打造神兵利器,連克數城,勢如破竹”,到底是什麽意思?郭元振還說他出奇兵去攻打碎葉,忠勇無雙?為何牛師獎送回來的戰報當中,卻對這兩件事情都隻字未提?


    “捷報,末將有捷報求見聖上!安西軍行軍長史張潛……”正遲疑間,紫宸殿外,又傳來了一陣喧囂。緊跟著,監門大將軍監門大將軍高延福,小跑著衝到了禦案前,雙手將一份帶著火漆的竹筒舉過頭頂,“聖上,大喜。安西大總管牛師獎派人飛馬傳來捷報,行軍長史張潛攻克碎葉,全殲城內守軍!”


    “什麽,uu看書 ww.uukanshu.c 快呈給朕!”李顯大喜,瞬間忘記了心中所有猜疑,站起身,一把奪過竹筒。


    他的眼前陣陣發黑,身體緩緩坐回龍椅。然而,卻掙紮著打開竹筒,抽出裏邊的捷報。求救般,遞向了妻子韋氏,“皇後,念給朕聽。碎葉回來了,朕即位以來,未失寸土。朕,朕心,朕心甚慰。”


    “聖上!”高延福嚇得魂飛魄散,一個箭步衝上去,用食指按壓李顯胸前和後背要穴,替他疏通血脈。


    皇後韋無雙則含著淚起身,將捷報上的每一個字,認真誦讀:“臣安西道大總管牛師獎告捷,奉聖上旨意,安西軍行軍長史張潛……”


    陽光明媚,李顯嘴角含笑,眼淚忽然不受控製地淌了滿臉。


    他是個合格皇帝,他比他娘親強。他當年是被武則天冤枉的,他沒有辜負父親的血脈。他,即位以來,大唐沒有再失去一寸國土。即便失去了,眼下也再度被忠臣良將們血戰奪回。他,即便今天就死去,也沒太多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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