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端藥進來時,薑禛正伏在案頭上寫大字。


    過冬留下的繡鞋底子厚實,走路也不見聲,待薑禛擱下筆,抬起頭來,人早到了跟前,半夏忙上前替她布好湯碗,笑盈盈地奉承道:“娘子好勤快!倒是這大病初愈的,可千萬不要累壞了身子。”


    又回頭望了眼小韭,“你們這些下人怎麽做事的!”半夏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鬟,自然橫上幾分,小韭想開口辯駁,張了張口,到底是閉上了。


    薑禛沒抬眼兒,低頭拿起瓷勺舀藥喝。


    半夏又喋喋道:“這補藥是老太太特地牟來的,補得緊,瞧瞧,才煎好,便打發奴婢給您送來。您可得多喝些。”


    薑禛客套道:“祖母牽掛,是孫女的福分。”


    碗見底了,今夏才收拾好碗筷回去,“奴婢瞧您的精神也好了許多,這回去同老太太說說,也省得她老人家總是掛念。”


    見人擰著身子出了院,小韭翻了個白眼,嗤笑道:“一口一個老太太,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背後有老太太撐腰似的,再怎的,不過是個奴才,三文錢一兩肉的賤命,跑主子門口拿大?不知好歹!”


    薑禛麵上浮現薄怒,蹙了蹙眉,厲聲道:“人在這時你怎的不說,這會子走了,嘴巴子變得這麽厲害。”


    小韭沒大小慣了,哪裏會什麽察言觀色,便無賴道:“上回就是您說要去采殘荷,說什麽殘荷好風骨,結果荷沒采到,自個折了!拖得奴婢被打手心扣俸祿!就屬這娘兒們最是開心得意,見著我都橫著走——奴婢的手心還是她抽的,裂了好大張口子,上了藥都不管用!奴婢罵她幾句怎的了?我,我,我還要抽她呢!”說到後頭,臉都急紅了。


    薑禛生怕這祖宗再吐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兒來,牽了她的手,搶白道:“是,是,是,好小韭,苦了你了,等下回咱捆了這娘兒們,天天叫你摑著玩。”


    “您,您又打趣我!”小韭終於被叫去前頭幫忙了,水心來替她的班,人沒進屋,站在門欄前招呼她:“娘子,東頭院裏的綠梅開了,您不去瞧瞧?”起先便聽說大哥哥不知哪弄了株綠梅花,一直沒工夫去看,小韭帶走的興致又漲了起來,薑禛道好。


    “您是不知道的,剛開始三郎移梅來時,枝兒小,稀稀落落的,總叫人疑心成活,哪裏想得到這會子生得這麽密麻,奴婢也是今兒早修枝時才曉得,那綠綠的,竟是花開了。”


    薑禛由水心攙著,往抄手遊廊上走:“這花真是綠的?”“的的確確,奴婢親眼見到的。”水心比小韭年齡大些,人也穩重,說話辦事極懂分寸。若是小韭她恐怕還要猜疑幾分,到水心頭上,她便開始歡歡喜喜地期許綠梅花。


    說話間,主仆二人已到了樹跟前,才發的新蕊,弱不禁風的樣子。


    仔細花瓣仍是白的,瑩白如雪。說是綠的,隻是花萼罷了,叫薑禛失望了好一程。


    花單看了一會子,便膩了,她問道:“大哥哥去哪兒,怎好半晌不見人。”


    “您不知道嗎?”見她搖了搖頭,便說:“三郎前幾日隨人入了山,時下還未回來。”


    她嘟嘟囔囔道:“哪兒來的道理,出去玩竟不帶我這嫡親的妹子。”


    水心笑笑:“這梅香得很,娘子要折隻回去嗎?”薑禛搖搖頭道:“橫豎在這跑不了,摘了怪可惜的。”


    她又擺擺手:“你扶我湊前看看便是。”


    水心應了聲那倒是,“還是娘子考慮周全。”


    春風和煦,夾著屢屢暗香,沁入口鼻,薑禛在搖曳枝叢中剔出隻掛牌。


    她個子比水心矮,踮起腳尖也還差一點。


    管事婆婆換了一個,入春的新衣置辦的不甚合身,袖子口太大,一抬手,便直溜溜地滑過胳膊肘。


    水心忙把她的手壓下來,四下張望了一番,無奈道:“您這番被老太太撞見了又改落得一頓好訓的了,還是奴婢來吧。”言罷替她正了正衣領,便轉身去夠木掛牌。


    薑禛道了聲好,便立在一旁。木質的掛牌入手冰冰涼涼的,版麵叫人打磨的光滑,不割手。


    薑禛送到鼻前嗅了嗅,濃烈的梅香透著點樹木的清純。


    她把碎發籠到耳後,笑彎了一雙細眉,不覺低吟出聲:“墨客何須添顏色,自然如玉美無瑕。”


    水心正撣著衣袍,及至聽清了薑禛念的什麽,提步上前,笑道:“不怕您笑奴婢見識短,奴婢覺得,這倒不為失一句好詩。”


    “是句好詩。”薑禛淡淡地笑了,“卻不是大哥哥的字,家裏來了客人?”


    水心道:“人倒是……有!救您落水的那位郎君在家裏歇過腳,不過轉眼便去了,說是要趕什麽路,三郎便是去送他的。”


    如此說來,這題詩該是那小郎君作的?


    “拿筆硯來。”


    穿過梅樹便是薑禛善適的書房,水心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好半晌才起身去拿東西。


    薑禛抬頭看向她亦步亦趨的身影,勾起了嘴角,這丫頭,操心的許多。


    水心手腳利索,三兩下的功夫便穩當當地端來了東西,“小姐這是要……”


    “他這句詩尚不算頂好,隻要……小改一處。”便說著,她提起狼毫果斷地劃去一字,又舔舔墨,在一邊兒添上個“毋”。


    水心要去攔,卻不敢妄自伸手,隻得幹巴巴地道:“娘子,這,不好吧。”


    誰想她不做搭理,放下筆,打了個哈欠道:“快些把東西拾落拾落,我有些犯瞌睡。”


    水心沒的辦法,無奈道:“這掛牌奴婢掛回去好了。”


    待水心扶著薑禛出了院子,牆角才顫顫巍巍地立起個人,uu看書 ww.ukashu相貌同薑禛有三分相似,另七分卻滿是弱態的柔美。


    她略略扶額,眉目間閃過幾絲憂愁,稍縱即逝。


    “娘子,咱還賞梅嗎?”


    她眉眼盈盈,衝丫鬟輕輕道:“不了,先回屋吧。”歇了好些天,身子果真爽快起來了,薑禛便不肯安生臥塌上。


    水心當值,她打了壺熱茶水,正抬腳入屋,便又聽薑禛催她過去。


    才到跟前,薑禛便蹭蹭地豎起來,一雙眸子被火光照得錚亮的。水心笑著去扶她:“您慢些,您慢些。”反手續了杯茶水,遞了上去:“您先潤潤喉,莫急。”


    薑禛沒去接茶,水心順手便給晾高幾上,薑禛道:“姐姐跟我好些年了罷?”


    水心怔了怔,不知她言下何意,有些不知所措,可轉眼的功夫又收拾好情緒,輕聲應道:“是,奴婢打懂事起便跟著小姐……算起來,該足有十個年頭。”


    薑禛凝視著明明滅滅的燭光,指尖輕擊著床欞,好半晌才開口:“先下去罷,我倦了,明早準點兒喚我起來。”


    水心下意識一口應下,許久才狐疑道:“您說的是哪個點?”她嘴上噙著懶懶的笑,“還能平白多出個時辰來?”她說的是大概是同老太太請安。


    水心道:“不成不成,您病還沒除齊全,萬一落了根可如何是好?”薑禛便無賴道:“哪兒那麽嬌?早該下床的,老這麽賴著骨頭都該散了!再者晨省昏定古人留的規矩,壞不得,壞不得。”


    言罷,薑禛一扯被褥三兩下縮進被窩裏,嗡聲道:“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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