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咄來到了天星漏。


    他出生自一個小宗族, 族裏費了不少力氣才將他塞到了天星漏,跟隨在陰陽星君玉龍瑤身邊做事,指望他能有朝一日, 得星君賞識, 光大宗門。


    這位陰陽星君,僅僅隻花了不到百年的時間就掌權玉氏,肅清異己, 圍殺無救仙君衛寒宵,穩坐正道魁首的的寶座。


    他是整個大仙洲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


    大小仙洲兵燹遍地,屍橫遍野,天星漏成了戰火中唯一一座蓬萊仙島。


    李咄肩負著全宗族的希望,來到天星漏之後, 很是惴惴不安, 謹言慎行了一段時間。


    後來他就發現了自己的小心翼翼根本毫無意義,來到天星漏將近一年半載,他隻遠遠地看到過陰陽星君洞真仙君一眼。


    對,洞真仙君。


    這位曾經的十二洞天仙君, 在兩年前與玉龍瑤舉行了合籍大典, 成了道侶。


    兩人結合可稱之為神仙眷侶,令整個大仙洲都讚歎不已。


    據說陰陽星君此前還有過一位夫人, 姓金,這位金夫人身子骨一直不大好, 更是在二位仙君合籍的第二天猝然長逝。


    私下裏常有人議論, 這位金夫人根本不得玉龍瑤的喜愛,她的死因定有蹊蹺,說不定就是玉龍瑤親自動手的也未可知。


    對此,李咄深以為然。


    他來到天星漏這一年, 整座洞府毫無那位金夫人曾經生活的痕跡,應該是被被那位陰陽星君抹了個一幹二淨。


    這天晚上,有星無月,李咄想到自己來天星漏都一年了,竟然還一事無成,越想越愁,夜不能眠,幹脆合攏衣襟,推門而出,四處逛逛。


    星光黯淡,在廊下立著道模糊頎長的人影。


    黑頭發、黑眼珠、窄袖長褲,白皙俊秀,斯文得如同少年,整整潔潔,幹幹淨淨。


    李咄的心飛快地跳動起來,他立刻上前見禮。


    玉龍瑤看到他微微一笑,“你也睡不著起來看星星嗎?”


    這位年輕的陰陽星君比傳言中更加平易近人。


    李咄忙稱是。


    玉龍瑤忽然問道:“你看到了嗎?”


    李咄:“看到了,今夜繁星璀——”


    “你也看到了她?”


    “她?”李咄茫然。


    玉龍瑤淡淡笑道:“是她。”


    少女坐在廊下,烏發散披,婀娜毓秀,寒煙淡淡拂過鴉鬢,窈窕的身影融入氤氳的夜色中。


    玉龍瑤嗓音很溫,不緊不慢。


    李咄卻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她是誰?此地還有別人嗎?”


    玉龍瑤忽然冷淡下來,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李咄頭皮發麻。


    玉龍瑤的眼神是很幹淨的,眼珠像兩丸黑水銀,看人的時候十分溫,可在這幹淨得宛如少年一般的視線下,李咄他就像一張被迫拉緊的弓,不知何時會崩斷。


    就在這時,玉龍瑤忽然笑了,這一笑,李咄陡然放鬆過來。


    “她是我的妻子,我叫她小魚兒。”


    這是在說那位金夫人??


    李咄不敢詢問。


    他不知道那位金夫人,隻知道那位神出鬼沒的洞真仙君。


    可玉龍瑤仿佛起了談興,彎了彎唇角,問,“你想知道小魚兒的事嗎?”


    接下來,玉龍瑤帶著他在天星漏走了一圈,在荷花湖前停下來,說:“她平常最喜歡在這兒撈蓮蓬。”


    在觀星台前停下來。


    “這裏的星星很好看,她很喜歡。”


    又領著他推開了一扇門,屋裏隻有四麵素白色的牆壁,不設一物。


    “她曾經就住在這裏,”玉龍瑤笑道,“不過那些東西都被我拿去燒了,留下這些東西終是不詳。”


    李咄心下訝異不已,這一路上來,玉龍瑤對金羨魚的相處過程如數家珍,為什麽連一兩件故人的遺物都不願意留下。


    李咄不願意再留下來了,明明之前他巴不得能在陰陽星君麵前留下自己的姓名,可這一路上他隻覺得詭異。


    在玉龍瑤口中,那個金氏仿佛還活著,且無處不在。


    李咄想說些什麽,卻最終隻說了一句:“節哀。”


    “你在說什麽?”玉龍瑤奇怪地打斷了他,他的眼神很奇怪。


    說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李咄隻好硬著頭皮道:“星君當真愛極了金夫人。但斯人已逝,若金夫人在天有靈,見到星君如此悲傷,定然也會難過的。”


    玉龍瑤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那道令人膽寒的視線又出現了。


    李咄被他看得渾身冒汗,心幾乎快蹦出了嗓子眼裏,難道他說錯了什麽?


    玉龍瑤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又文文秀秀地笑了,“不,她可能隻會罵自己所托非人。”


    好在接下來玉龍瑤沒再拉著他,像談論一個活人一般神情自若地談論一個死人。


    李咄逃也般地離開了玉龍瑤的視線,離開之前,仿佛還能察覺到玉龍瑤的視線燒在他背上。


    青年悅耳清朗的嗓音被夜風送到耳畔。帶了點兒笑意。


    “這人真奇怪,你說呢?小魚兒?”


    李咄扶著廊柱,心裏微微一沉,望著那道頎長的,臨風而立的身影。


    或許那位能通陰陽的陰陽星君身邊真的有金氏的存在說不定,又或者這本是玉龍瑤他的幻覺。


    李咄雖然勸慰他“節哀順變”,可實在看不出玉龍瑤笑稱不詳,燒掉那位金氏的遺物,有任何傷心欲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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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金夫人死得太過倉促,玉星君耿耿於懷以致心生執念。明知是幻覺,卻心甘情願,以這種方式永遠地將她留在了身邊,掌控在身邊。


    本來隻是想出去散心,回去之後李咄反而更難以成眠了,翻來覆去一直到雞鳴之時才迷迷糊糊地闔上眼。


    第二天,他早起去用膳,幾個同他情況相同的修士坐在一起,說著閑話。


    “我昨天見到了陰陽星君。”


    眾人露出羨慕的目光。


    或許是一覺醒來,昨天的記憶也變得遙遠了不少,李咄受到了鼓舞,又道:“星君還同我說起了那位金氏。”


    “我聽說那位金氏死得蹊蹺?說不定是被星君所殺……又說不定是被洞真仙君……”


    “說起來,我前幾天也見到了洞真仙君。”


    “我感覺,那位洞真仙君有些古怪。”


    突然間,遠遠地聽到天星漏傳來一陣喧鬧聲,仆役們瘋狂地跑動了起來。


    李咄同伴們吃驚地站起身,拉住一個跑動的仆役問:“發生什麽事了?有外敵嗎?”


    仆役很恐懼的模樣,說,“洞、洞真仙君殞落了!!”


    ……


    謝扶危沒有想到金羨魚會這樣死在自己麵前。


    甚至死這個概念,他都不甚明晰。


    在死之前,他對她說了許多惡意的話。


    他將臉埋在她胸前,企圖獲得安慰,可是她的心髒不再跳動。


    他將唇瓣印在她的唇瓣上,可是她已經沒了呼吸。


    謝扶危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鮮血順著他蒼白的唇瓣流淌了下來,滴落在她的臉上。


    他安靜地揩去了她臉上的血跡。


    他不知道死亡與活著究竟有什麽區別,他抱著她照常生活,這一次她不會再想著要離開他了。


    他知道她喜歡吃糖,他買了一大包的糖,鬆子糖、桂花糖、麥芽糖,棗兒糕。


    他自己隻吃了一顆,含在嘴裏,其他的都留給了她。


    眾人送來的丹藥,他也全都留給了她,放在她唇邊,他垂著眼睫說:“給。”


    可是她沒有動。


    他帶著她走過雪山、越過草地,穿過樹林,□□的雙足跋涉過川流不息的江河,像是去朝聖。


    最終他帶著她回到了那個囚禁他地牢。


    他感覺到孤寂,她一直未曾醒來。


    他跪倒在地上,以一個虔誠的懺悔的姿勢,幫她掠去了頰上的發絲。


    他決定去死,以死亡與她長相廝守。


    謝扶危決定去死,沒有任何花哨的遺言,他隻是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


    “洞真仙君死了!”那仆役怔怔地說,似乎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


    “他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心髒,”仆役喃喃地說,“洞真仙君劍法超絕,他一劍洞穿了自己的身軀,背上留下了一個大洞,看得見內髒,星君過去的時候,謝扶危的血幾乎流幹了。”


    ……


    一柄秋水般的劍如走龍蛇,劍光盤旋,一劍洞穿了他的身軀。


    謝扶危渾身戰栗,趔趄了一步,靜靜地看著自己穿過自己背心,前胸的長劍。


    金羨魚雙眼沉靜,手上握著劍柄,劍尖貫穿他的血肉。


    一柄劍將他們二人緊密無間地聯係在一起。


    鳳城寒錯愕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謝扶危身後的金羨魚。


    金羨魚心髒瘋狂跳動,鮮血飛濺上肌膚,她腦子裏還在發懵,不意竟然能一擊得手。


    原來謝扶危的血也是熱的。


    她果然還是做不到留下鳳城寒自己逃跑,拔劍本來是豁出一口氣盡量一試,未曾想竟然真的捅傷了謝扶危,她做到了!


    謝扶危,不過是□□凡胎,自然可傷,也可殺。


    可殺!


    金羨魚大腦空白了一陣,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一擊得手,她不敢戀戰,再次運勁一送,沛然內勁一吐,貫穿劍尖,其劍勢之磅礴,竟直將謝扶危擊退出丈遠,釘在了不遠處的冰柱上!


    她腳下踏出銀河飛渡身法,兼走五行八卦,拽起鳳城寒大叫道:“快走!!”


    鳳城寒傷勢嚴重,全身染血,踉踉蹌蹌幾乎難以成行,金羨魚當機立斷,將他抱在懷裏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發足奔了出去。


    落入個柔軟的懷抱,鳳城寒渾身一僵,脊背不由自主繃住了,掙紮著想要脫出來。


    “道友,鳳某自己能行。”


    金羨魚想都沒想,堵了回去:“別逞強。”


    鳳城寒:“……”


    自知事態緊急,倒也沒再勉強,他看向了謝扶危。


    謝扶危被死死釘在冰柱上,白發柔披在肩側,脖頸低垂,猶如受難的神祇。


    踟躇半秒,鳳城寒還是選擇沉聲道:“師尊,金道友已經斬斷了情絲。”


    謝扶危沒有看鳳城寒,他看金羨魚,看得目不轉睛。


    “是。”金羨魚遲疑了半晌,抱著鳳城寒逕自奔去,隻在臨走前,側頭留下了一句話,算是驗證了鳳城寒的說法。


    “我的確斬斷了情絲,所以,謝道友留我也無用,我這輩子絕無愛上道友的可能。”


    謝扶危眼裏的霜白如潮汐般漸漸回落,他低著眼,拖著幾乎沒了知覺的身軀,卻在出神。


    他在想,為什麽,僅僅一個字,一句話,也有這般威力。自人口中說出,比之這世上最錚錚赫赫的劍術更使人畏懼,它足以摧折人的神魂,摧毀人的意誌。


    唇槍舌劍,難道指的便是這個意思嗎?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謝扶危忘記了很多事,他隻記得他最想回到當初那個幽暗的地牢。


    他想要靠近金羨魚,像是嬰兒回歸母親的子宮,靠近她,這是深深鐫刻在神魂深處的本能。


    謝扶危垂下了潔白的眼睫,靜靜地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正不斷從前胸溢出。


    順著指縫滴滴答答地滑落。


    他想,他明白什麽是愛了。


    可惜她已經不會再給他第二次機會。


    **


    金羨魚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過,足尖一點,已縱高躍低地奔出數十丈之外。


    鳳城寒麵色蒼白,強作鎮定,低低地要求金羨魚放他下來。


    這不是個該生出旖旎心思的場合,隻是他的肌膚難免會觸碰到少女柔軟的胸膛,鼻息間傳來她身上的花香、汗氣、劍氣等等粗糲肅殺與溫軟窈窕巧妙融合的氣味。


    將鳳城寒放在了一處低矮的灌木中,金羨魚按住他的傷口。


    這一探,心下微微鬆了口氣,鳳城寒身上傷口大大小小,整個人宛如破了洞的袋子,鮮血橫流,但好在傷口還未傷及內髒,不至於危機生命。


    她不敢耽擱,一口氣把芥子囊裏的丹藥、法器全都留給了鳳城寒。


    “抱歉,鳳道友,他們是衝我來的,接下來我可能要丟下你獨自逃跑了。”


    鳳城寒麵色蒼白,怔怔地攥住了芥子囊,雙眼清明,語氣帶了點兒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急迫:“道友欲往何處?”


    “倘若碰上陰陽星君……”鳳城寒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將話咽進了嗓子眼裏。


    盡量以公事公辦的態度,沉聲飛快交代道:“道友切記要往南去,南邊我留下寒宵代為接應。”


    金羨魚留下了一條縛仙索,此刻正放入袖中,聞言抬起頭。


    她沒有逞強,點了點頭,道:“好。”


    “如果遇到玉龍瑤,那我就試試能不能殺了他。”


    她此刻內心無比堅硬。


    既然謝扶危可傷,可殺,玉龍瑤自然也可傷,可殺!


    言罷,向鳳城寒一頷首,道了聲謝,雙足一蹬,飛也般地消失在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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