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夫人眯眼跪在行刑台上,一路顛簸,一路風雪,她的身子支撐不住,可她眼前,是不計其數的懷海城百姓,不知為何,她第一次想直起腰杆來。


    台下已有憤怒的百姓扔起了梨子或白菜:“這個喻夫人,為害一方,她害死了好幾個人。砸死她。”


    楊老爺子直恨剛才把那個梨子吃進了肚子裏:“早知道今兒是處決喻夫人,我就應該留著那個梨子,這會兒正好砸她,前一次,她差點害死你們。”


    “爹——”楊波製止他。


    楊老爺子卻是意猶未盡:“這個歹毒的婦人,這回也落到了咱們手裏,可算是老天有眼。”楊老爺子實在氣不過,他瞧瞧手頭上也沒有什麽可扔的東西,可左右看熱鬧的人又扔的此起彼伏,他實在手癢,便拱起身子,脫下一隻鞋來朝著喻夫人扔了過去,可手上一抖,鞋子飛高了,直接落在方知府頭上。


    明威早已撿起鞋子喊起來:“誰扔的鞋,要不要命?”


    方知府氣的七竅生煙,心想著一幫刁民,喻縣令軟硬不吃,就連懷海城的百姓也瞎起哄,心裏雖不高興,可坐在篷子下麵,他又不得不裝出笑臉來,顯的一副好脾氣。


    楊老爺子被明威的吼聲震懾住了,慌裏慌張的躲在楊波身後,如今地上都是雪,踩上去透心涼,他真是後悔,圖一時之快,扔掉了一隻鞋子,如今冷的直打哆嗦。


    喻夫人跪了好一會兒。漸漸的抬起頭來。


    她費力的睜開眼睛,眼前黑壓壓一大片的人讓她有些意外。


    很巧,芙蓉就站在她的正對麵。


    一開始,她有些不敢相信,後來,她細看之下,才發現,麵前站的果然是芙蓉。


    兩個人不過相隔一丈遠。甚至,芙蓉身上的落雪,喻夫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芙蓉,你是個好孩子,隻是,你也是來看熱鬧的嗎?”喻夫人嘴角有一抹苦笑,說出這句話來,她便狠狠的咳嗽,一直咳出血來才粗粗的喘了一口氣。


    芙蓉早就盼望著這一天。


    盼望著善惡有報。


    可如今麵對喻夫人的詢問。再看看喻夫人枯黃而憔悴的麵容,她又開心不起來。


    “芙蓉,你還恨我嗎?”喻夫人咳嗽著道:“如今…….老天有眼。我要死了……..如果你恨我…….咳咳……..就盡管詛咒我吧。”


    楊波一把將芙蓉拉到身後護著。


    自上次的事以後。對喻夫人這個人,楊波已很是戒備。


    楊老爺子踮腳告誡芙蓉:“你可長點心吧,別又被她的花言巧語迷惑住了。也別跟她廢話了,別耽誤她去死。”


    這些話傳入喻夫人的耳朵裏,她卻並沒有生氣,反而是嘴角有一抹笑意。


    若在往日。有人敢像楊老爺子這樣說她,她一定會勃然大怒,拉過來楊老爺子打三十個耳光也有可能。


    可是如今,一則她沒了那麽大體力,身子虛弱的厲害。二則。她是一個失去了自由的人,如今鎖鏈加身。被按在行刑台上,已是寸步難行。三則,過往她做的那些事,這些天來,她也無數次的反省過,每每回憶起來,她都淚濕枕頭。


    坐在長案後的喻老爺臉色很難看,他掃視了一下黑壓壓的人群,一眼便望到了人群裏的芙蓉。


    他看芙蓉的表情很複雜,這複雜的表情讓芙蓉看不透。


    依例,行刑前,可以讓犯人跟親友說說話。


    如今,在菜市口周圍,喻夫人的親友,也就是喻老爺了。


    喻老爺先是拱手給懷海城百姓道歉:“喻某人治家無方,以致夫人犯下人命案,喻某愧對各位鄉親。“


    喻老爺慚愧的低下頭去。


    眾人一開始議論紛紛,可瞧著喻老爺誠意致歉,便也不再言語。


    喻老爺望著喻夫人的背影有些發呆,這些年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二人會這樣決別。


    喻夫人瘦的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想著一會兒就會有行刑的劊子手砍下喻夫人的腦袋,喻老爺隻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壓抑。


    方知府的催促聲在耳朵旁響起:“喻縣令的夫人知法犯法,如今難逃一死,喻縣令有什麽話想跟她說的,趕緊話別吧,天也快黑了,還是趕緊送喻夫人上路為妙。”


    喻老爺走到喻夫人身後,想說些什麽,可嗓子疼的厲害,努了努嘴,硬是沒有說出來。


    喻夫人卻背對著他說道:“如今,我也沒有什麽想說的了,殺人償命,自古有之,隻是沒想到,我…….咳咳…….”


    喻夫人一雙眼睛在人群裏搜尋著,可搜尋了好一會兒,也沒有看到她想見的人,不禁又有些失落。


    “別找了。”喻老爺低下頭:“隻初他……..神情恍惚,還在府裏,九年他……..怕是不忍來送你。”


    喻夫人眼角有淚:“我也沒有什麽麵目再見他們了。”


    “你還有什麽話,就說吧。”


    喻夫人低頭不語,鵝毛般的雪花落入她的脖頸裏,她冷的哆嗦,但她不想讓眾人看見她的不堪,於是極力忍住:“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殺了她,殺了她。”


    “殺了她為死去的人報仇。”


    人群裏又響起義憤填膺的聲音。


    方知府又在催促了:“如今天氣不好,喻縣令,也應該送喻夫人她上路了。”


    喻老爺坐在長案後麵,手裏捏著一支竹簽,竹簽上已塗了紅漆,看著很是耀眼,可喻老爺顫抖著手握著竹簽,卻不忍扔到地上。


    竹簽落地,喻夫人的人頭便要落地了。


    “喻縣令,你是不是在想本官先前跟你說的話?”方知府提醒他。若喻老爺能將銀子的事妥善處理,那對方知府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


    聽到方知府這樣說,喻老爺狠了狠心,抬起手欲扔竹簽。


    旁邊的衙役見此,趕緊敲了幾下銅鑼,銅鑼又發出“當當當”的脆響,衙役不得不衝著人群喊:“即將行刑,各人後退。”


    眾人如潮水一般向後退去。卻還是黑壓壓的一片。


    喻夫人本來已無話可交待,那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話,這幾日在她睡不著的時候,她已翻來覆去的想過了,如今,這些話雖滿滿的溢到了她的胸口,可她還是覺得沒有臉麵去說,隻是看著芙蓉隨著眾人向後退,芙蓉清澈的眼神,又一次刺到了喻夫人,她鼓起勇氣向著人群伸了伸手:“芙蓉,好孩子…….咳咳…….你過來。”


    喻老爺的手停在半空,他沒想到,喻夫人在臨死的時候,會叫芙蓉。


    芙蓉本來已想回家去了。


    可被喻夫人叫住,也出乎她的意料,她有一瞬間的發愣。


    楊波趕緊伸出雙手來護在她前麵:“不能過去。”


    楊老爺子踮腳道:“芙蓉,你千萬不能過去,說不準哪……..”楊老爺了指了指喻夫人雙手之間的鐵鏈:“說不準她會用手裏的鐵鏈勒死你,反正臨死的時候找個做伴的,黃泉路上也好說說話。”


    聽楊老爺子這樣說,芙蓉也覺得後背涼涼的,再看喻夫人雙手雙腳間的鐵鏈,足足有十來斤重,又笨又粗,很是瘮人。


    “芙蓉,你願意聽我…….咳咳……..跟你說幾句嗎?”喻夫人一臉期待的望著芙蓉。


    這種期待的眼神,芙蓉從未見過。


    以前,她在喻夫人眼睛深處看到的,有生氣,有懊惱,也有仇恨,單單沒有期待。


    芙蓉像是被一根線給牽引著,她撩起裙角,上了行刑台。


    站在高處,更覺寒風陣陣。


    舉目四望,周遭看熱鬧的人,那些陌生的麵龐,迫不及待要看殺頭的表情,一個個映入眼簾。


    高處,果然是不勝寒冷。


    喻夫人無法站立,此時如待宰的羔羊伏在那兒,芙蓉隻得蹲下身子。


    喻夫人扭頭望著她:“隻有你來…….春娘沒有來嗎?”


    芙蓉搖搖頭。


    “其實,我有話想對春娘說。”喻夫人提及春娘,眼裏流了淚:“都是女人,這一輩子,我搶了她的丈夫,讓她受了很多不應該受的委屈。”


    這些話,若是被春娘聽到,不知她會做何感想。


    可芙蓉聽著這些話從喻夫人嘴裏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詫異,往日,喻夫人提及春娘,可都是咬牙切齒的。


    楊老爺子從楊波背後探出半個身子來:“芙蓉,快下來,你站那麽高做什麽?別跟她嘮閑話了,別耽誤人家去死啊…….”


    這些話聽著很是刺耳。


    芙蓉卻並沒有走下行刑台,隻是蹲在那,靜靜的聽著喻夫人最後的話。


    “如果人這一生能重活一次,或許…….我不會搶春娘的丈夫了。”喻夫人流著淚道:“那一年,我爹救下暈倒在路邊的喻老爺,那時,也是一個雪天,如今,我要死了,也是一個雪天,這是老天在為春娘…….咳咳……鳴冤吧?”


    芙蓉不知如何接話,隻是默默無言。


    “芙蓉…….咳咳……..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三件事。”喻夫人的淚已滿臉:“不知你可否願意聽?”


    芙蓉想了想,點點頭。


    看熱鬧的人卻著急了:“三件事,都要說到天黑了,我們還得回家吃飯呢,趕緊砍頭…….砍頭…….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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