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顛簸,顛簸的葫蘆受不住,掀開車簾吐了半塊南瓜出來。


    春娘依然眯著眼睛,靠在芙蓉身上動也不動,如死去了一般。


    芙蓉輕輕幫春娘抹抹頭發,她的頭發又白了不少,想著喻夫人頭上梳著圓潤的發髻,發間還插著一大朵灰紫色的海棠花,海棠花旁邊,還有一支足金簪子,可春娘渾身上下,一貧如洗。一點像樣的首飾也沒有。


    春娘的手就搭在芙蓉身上,馬車顛簸一下,她的手便垂下來一次。


    芙蓉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默默數著她手上的老繭。


    春娘在做姑娘的時候,就跟著她娘學磨豆腐了。


    她聰明伶俐,長的也不難看,或許她找一個小戶人家,過著安生的日子,如今也兒女雙全,其樂融融。


    可她當年,找的卻是喻老爺,喻老爺飛黃騰達了,她卻一敗到底。


    歲月留給她的,除了那個不知生死的孩子,再有的,便是這滿手的老繭了。


    老繭很厚。這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一下一下的磨著手心,芙蓉的手心都火辣辣的疼。


    葫蘆靠著喻隻初,輕聲問:“大姐,為什麽我沒有老繭?”


    “因為你還沒有長大。”芙蓉告訴他。


    其實,芙蓉心裏最想說的是,其實,你沒有春娘那麽辛苦,諸如喻夫人那種,從小當大戶人家的小姐,長大當大戶人家的夫人,肩不挑,手不提的貴夫人,手上,是不會有老繭的。


    葫蘆還是不太明白:“大姐,等我長的跟春娘一樣老的時候。會有老繭嗎?”


    芙蓉做了個“噓”的手勢:“以後不要說春娘老。”


    葫蘆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大姐,等我跟你一樣老的時候,會有老繭嗎?”


    芙蓉恨恨的點點葫蘆的腦袋:“我不老。”


    喻隻初見春娘微閉著眼,不知緣由,還問芙蓉:“剛才我娘暈了,你不是掐她的人中就好了嗎?春娘暈了,你怎麽不給她掐一下?”


    芙蓉倒是想掐一下喻隻初。


    他娘是裝暈的,他都沒有瞧出來。陳舅舅常說,喻隻初這個讀書人,書自然是沒有讀好。還變傻了。


    馬車終於停到了芙蓉家門口。


    葫蘆先從車上爬下來,抱著車軲轆,隻覺得頭頂在晃。腳底也在晃,站也站不穩,又吐出半塊南瓜來。


    為了跟春娘往城裏去,他吃飯也沒細嚼慢咽,塞進嘴裏。直接一仰脖子一咧嘴,就咽下去了。


    楊老爺子在路邊篩榆錢。


    榆錢這東西,本是以前窮的時候才吃的,從樹上摘下來,洗幹淨,生吃的時候。甜甜的,拌了麵粉蒸一蒸,又能下飯。


    見芙蓉下了車。然後要抬春娘,楊老爺子趕緊湊了上去:“喲!春娘這是,這是死了?哎呀,我就知道,咱們這窮人家。不能去找大戶人家的麻煩,這不。把春娘的小命都給賠進去了,芙蓉,你這回可是辦錯了事了,我就說,大戶人家,都凶狠著呢,不是什麽好東西,就連他們的孩子,也都是狼崽子,要吃人的……”


    楊老爺子一麵罵,一麵抖動著簸箕,將榆錢篩一篩,還不忘吹口氣,吹去上層的浮葉。


    喻隻初最後下來,他幫忙抬著春娘的頭。


    聽楊老爺子罵這一頓,順帶的把他也罵了,他也沒生氣。


    楊老爺子卻紅了臉,他也沒算到馬車上有喻隻初,隻得將簸箕舉的高高的,蓋過他自己的臉,裝出忙碌的樣子。


    春娘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呼吸也平順了,就是還沒醒來。


    芙蓉洗了條毛巾,輕輕給春娘擦臉。


    葫蘆裝出憂傷的模樣,自己坐到門檻上,欠著屁股自言自語:“春娘怎麽還不睡醒?”


    王嬸子已是哭的不成樣子,一麵解去圍裙,一麵伏在床前:“這是怎麽了,便是春娘做錯了什麽,也不能這麽欺負她,她怎麽成這樣了?這是要人的命嗎?”


    楊老爺子的大喇叭功能果然不是吹的,這幾秒鍾的時間,他已把春娘的情況廣播給王嬸子了。


    芙蓉撿了些銅線給茶茶:“拿著去請趙大夫來。”


    楊老爺子奪過銅錢握在手裏,將簸箕連帶榆錢放在芙蓉家院子裏:“這事我去辦,趙老四家我熟。”


    楊老爺子一瘸一拐的走到大門口,又回頭吆喝葫蘆:“別吃我家的簸箕!”想想,不對,便又糾正道:“別吃我家的榆錢!那簸箕裏盛有多少個榆錢,我可都數過的,回來少了一個,牙給你掰掉一排!”


    葫蘆依然是那副憂傷的表情,望望榆錢,隻說不吃。


    楊老爺子一走,他迅速捏了兩個榆錢塞進嘴裏,想起楊老爺子說的,他數過數的,怕被看出來,趕緊從嘴裏揪出來一個,又悄悄放回簸箕裏。


    小狗老四也覺得氣氛不對,乖乖的臥在葫蘆腳下,一下下舔著他的鞋子。


    趙老四給春娘把了脈,隻說是沒有大礙,一是身子虛弱了一些,有點積勞成疾,需要靜養。二是傷心過度,心裏鬱結難平,需要舒緩舒緩。


    開了四劑藥,芙蓉抖開一包,放在藥罐子裏煎了。


    一大包草藥煎好以後,隻剩下濃黑的半碗,芙蓉心想著,春娘身子弱,靜養倒也使得,可心裏鬱結難平,怕不是那麽容易舒緩的,這草藥,怕也不能根治春娘的心病。


    想到這些,又有些惆悵。


    春娘喝了藥,約過了有半個時辰,便醒了。


    楊老爺子站在床前,上下左右的篩著簸箕裏的榆錢,他的一雙眼睛一直瞅著春娘,說是篩榆錢,不過是個幌子,這一會兒見春娘醒了,他手裏的簸箕“吧嗒”掉在地上:“哎喲,還好這喻家人還有點良心,沒把春娘給打死。”


    簸箕掉在地上,他半天的活計白幹了。


    眼瞧著喻隻初尷尬,他便道:“你爹娘的事,不幹你的事,喻少爺,我可沒有說你。”


    喻隻初自然不計較這些,還幫著他撿榆錢。


    春娘努力坐起身,靠在櫃子邊問喻隻初:“孩子,是……你娘讓你來告訴我依依的下落嗎?”


    喻隻初捧著榆錢,不知所措,她娘恨不得現在就把他提回喻府去,哪裏會讓他提什麽依依的事呢?


    況且,喻隻初根本不知道,依依到底是誰的孩子。


    楊老爺子撿起生榆錢,問春娘:“你吃不吃?這東西,喂羊可惜,我嚼著很甜。”


    這個時候,春娘哪裏有心情吃東西。


    楊老爺子便也不推讓,自己扔了一些榆錢到嘴裏,“噗噗”的嚼了一通,直嚼的滿嘴綠,跟黃瓜冒了漿一樣:“春娘,不是我說,你還是省省心吧,你命裏就不該有那些富貴,你就是一個薄命的人,那個依依,你就忘了吧,就當……就當生下來就死了,或者,就當生了一個枕頭,扔了就扔了,你看我,我大兒子成日的不學好,把我都攆出門了,我隻當生了個枕頭。跟枕頭生什麽氣呢。”


    春娘低下頭,不言語。


    春娘所丟的,明明是十月懷胎所生下的孩子,又怎麽會是一個枕頭呢,虧楊老爺子想的開。


    芙蓉怕楊老爺子又說出什麽讓春娘傷心的話來,便以春娘需要靜養為由,趕他回家。


    楊老爺子死活不願意回去,就是篩榆錢,也要站在芙蓉家院子裏篩。


    芙蓉趕了半天,累的出汗,才算是把楊老爺子給請走了。


    “等我回府上,就問我娘,依依到底在哪裏,如果我娘不說,我都不願意。”喻隻初信誓旦旦。


    芙蓉出門的功夫,喻隻初知道了依依的事。


    他隻是沒想到,他的爹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他也為春娘唏噓,可是喻府裏,住的是她的親娘。


    “春娘,我隻能幫你問一問依依的下落,可是……我娘畢竟是喻夫人……我……我隻能幫你到這裏了。”喻隻初有些難為情。


    春娘心裏重新燃起希望,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一刹那間,她的眼神裏有了神彩:“那我就多謝喻公子了。”


    “春娘,你就安心歇著吧,等你的病養好了,或許,依依就能找到了。懷海城不大,我相信,依依還在城裏,等我娘說出依依的下落,我就帶人去找她。”


    春娘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拉著喻隻初的手道:“孩子,難為你。你也告訴你的娘,若她說出依依的下落,我願意遠走他鄉,再也不出現。”


    為了幾十年未見的孩子,春娘什麽都可以舍棄。


    這話果然戳傷了葫蘆的心,他湊到春娘床前,輕輕幫春娘掖掖毯子:“春娘,你要去哪一個他鄉?離這裏遠嗎?你會帶我一起去嗎?”


    葫蘆對春娘麵般依戀,在春娘麵前,芙蓉都成了浮雲。


    春娘隔著窗戶,望著喻隻初遠去的背影,又是欣喜,又是難過。


    喻隻初是喻夫人的親生兒子,他在喻夫人麵前說話,自然比春娘要有份量多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麻煩你跟你娘說一說,把依依給找回來。”芙蓉送喻隻初出門,暗暗的叮囑他:“若是有了消息,你千萬來告訴我們,你也看見了,春娘為了孩子,勞心勞力,她也有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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