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一直拒絕見喻老爺。


    甚至,連門都不開。


    葫蘆本來正坐在門檻上,春娘從後麵一關門,他一屁股禿嚕到了地上。


    喻老爺歎口氣,眼神跟芙蓉有短暫的交流,誰也沒有說什麽,或者,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芙蓉默默的送喻老爺出門,他隻說了一句話:“車夫領了我來,如今在鎮上等我,下次…….我再來。”


    芙蓉見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裏,不知為何,心裏有些發慌。


    一家人與春娘都融為一體了。喻老爺這次來,是做什麽的呢?難道真的像楊老爺子猜測的那樣,喻老爺是春娘的娘家人,想帶春娘走?


    那樣,芙蓉會很舍不得。


    春娘在門後靜靜的聽著,水滴落地的聲音她都能分辨,自然知道喻老爺走了。


    當她打開門的時候,芙蓉發現她眼角有淚,像是剛擦過。


    茶茶卻摟著春娘的腰,“嗚嗚嗚”的哭起來。


    芙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撿起食盒,把一應吃食放在桌上,點好蠟燭,故作歡喜的道:“春娘,茶茶,葫蘆,來,開飯了,瞧瞧,我果然給你們帶了菜回來吧。”


    喻隻初是細心的。


    他在食盒裏裝了一隻醬鴨,一隻油酥雞,還有一盤冷切牛肉。


    他知道鄉下人家蔬菜是常有的,隻有肉食金貴,所以他裝的三盤,都是肉。


    芙蓉本以為,葫蘆最是個沒心沒肺的,這回見了肉,還不得撲上去抱著就啃,沒想到,葫蘆這一回。卻跟小大人似的,看著芙蓉忙碌,嘴上卻說:“大姐,我不想吃。”


    “為什麽,是不是又不聽話,遭先生罵了?”


    葫蘆低下頭去,抽泣了起來:“先生…….沒有……罵我。”


    “那你為什麽哭?”


    葫蘆偷偷看了一眼春娘,見春娘不動,也不說話,便又哭了:“春娘……不高興了。”


    葫蘆雖貪吃。但這些日子,也把春娘當成了親人。


    春娘神色肅穆,他心裏害怕。


    一支蠟燭輕輕的燃著。


    誰也沒有說話。


    提回來的吃食。也沒有人動一筷子。


    芙蓉想問春娘,關於喻老爺與她的事,但話到嘴邊,又隻得咽下,她不知如何開口。


    那都是春娘的隱私。


    倒是楊老爺子。嬉皮笑臉的,自打知道春娘有富人親戚,他便各種巴結,雖說喻老爺走了,他還是端了雞湯來放在桌上,又是幫著添湯。又是幫著分發饅頭。


    鮮見他這麽熱情周到。


    葫蘆不願意吃,楊老爺子還是硬給他塞了個饅頭,饅頭蒸的比葫蘆的腦袋都大。葫蘆握也握不住,隻得捧著放回筐子裏,他的手黑,白白的饅頭上有十個小小的黑指印。


    楊老爺子便罵說:“這死孩子,吃飯也不知道洗手。王先生是怎麽教你的,天天拿戒尺敲你的手。你還沒有改。”


    葫蘆以手捂頭,“嗚嗚”的抽噎。


    王嬸子也不懂怎麽茶茶跟葫蘆都哭起來了,便趕緊勸說:“就別罵孩子了,孩子有什麽錯呢?不過是一個饅頭罷了。”


    芙蓉知道,葫蘆哭,不幹饅頭的事。


    王嬸子做的雞湯很香,湯裏還加了幾粒枸杞跟冰糖。


    楊老爺子盛一碗,先端給春娘,春娘卻沒有喝。


    楊老爺子又盛了一碗,十分不情願的遞給葫蘆:“喝去吧,死孩子,就知道桌上有肉,你不肯吃饅頭,嘴饞的厲害。”


    葫蘆也沒有喝,甚至連看也沒看一眼。


    楊老爺子生氣了,將雞湯端了過去,自己“哧溜哧溜”喝了個底朝天,甚至把碗沿子也舔了舔,“吧嗒吧嗒‘嘴道:”今兒的湯肉多,你們倒不喝了,真是的,造孽。“


    王嬸子也沒有吃。


    隻有楊老爺子一個人,吃的歡實,將桌上的東西橫掃一空。滿滿一大盆子雞湯,他自己喝了半盆,嘴角都是油水。


    聽說當天夜裏,他就撐的睡不著,在院子裏來回走了七八圈,次日就受了風,著了涼,躺在床小喝了兩三劑藥才好。


    一連幾日,春娘都沒有磨豆腐,也沒有繡手帕。


    除了做飯,洗碗,多數時候,她都在發呆。


    那些聽說彩豆腐的人,又找上門來,想著讓春娘動動手,讓他們吃個新鮮。


    芙蓉卻攔下了,隻說春娘不舒服,暫時做不得豆腐。


    春娘來家裏這麽久,從來沒有這樣過,像失了魂。


    王嬸子納鞋底的時候,就背著春娘,偷偷對芙蓉說:“春娘會不會是真失了魂呢?你記不記得,有一回,葫蘆失了魂,瞧著也是無精打采的,後來,咱們不是挑著他的小褲衩給他招了招魂,也就好了?”


    楊老爺子拿棍子在羊屁股上抽了一下:“亂說的,什麽挑著小褲衩,春娘一個大活人,況且,是個婦人……”


    芙蓉知道春娘為什麽失魂。隻是婉拒了王嬸子的好意:“嬸兒,多謝你了,等陣子再說吧。”


    春娘日漸消瘦。


    她本來就形容枯槁的,如今飯量小了,每每在入夜的時候,又偷偷的哭濕枕頭,心裏抑鬱,顯的更為滄桑。


    這日天氣晴好。


    芙蓉見春娘坐在房簷下發呆,便湊了上去:“春娘,你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叫趙大夫給你抓幾劑藥?”


    春娘搖搖頭。


    葫蘆奔了過來,摟著春娘的胳膊道:“春娘,不怕,草藥苦,可是我藏著冰糖呢,等你喝了藥,我拿一塊冰糖給你吃。”


    春娘搖搖頭。


    其實芙蓉知道,春娘是心病,草藥是治不好的。


    春娘就這樣靜靜靠在房簷下,她的話極少,芙蓉跟她說上兩句話,她便流淚了。


    芙蓉不想春娘流淚,所以也不敢去招惹她。


    “他說。他還會來的。”芙蓉把喻老爺的話告訴她。


    僅此一句,足以讓春娘流淚。


    春娘的臉色決絕,胸口起伏的厲害:“下一次,不要讓他進門。”


    她在嘴硬,不然,她不會哭。


    芙蓉不知道為什麽,隻能點點頭。


    喻老爺卻還是來了,照他的話說,馬車跟車夫留在石米鎮上,這一段路。坑坑窪窪,他自己摸索著來的。


    喻老爺手裏提著兩封果子,果子是城裏最好的鋪子裏買的。聽說一封果子,都要一兩多銀子,芙蓉路過的時候,吧嗒過嘴,沒舍得買。


    另外喻老爺還提了兩件時新的衣裳。看顏色。應該是送給春娘的。


    春娘還在屋子裏發呆。


    芙蓉怕刺激到她,趕緊將喻老爺攔在門口。


    喻老爺似乎也想到了這結局,他默默放下果子,又將衣裳交於芙蓉,神色暗淡,一點也沒往日的神彩:“這衣裳。給春娘,這顏色,是她喜歡的。這果子,你們吃。”


    “對不起了,喻老爺,實在是…….”芙蓉也吞吞吐吐起來。


    喻老爺擺擺手,他四下張望了芙蓉家的房子。又很快低下頭去:“難為你了,家裏不富裕。還養活著貞荷……啊不,是春娘。”


    喻老爺似乎自言自語似的:“貞荷,春娘…..嗬嗬,很久以前,她還叫貞荷的時候,還肯穿我買的衣裳,如今,不知她還肯不肯穿。如今,她連名字也改了的。”


    芙蓉默默無言。


    喻老爺倚在門邊問了芙蓉一句話:“你知道當初,我初見你時,為何覺得意外嗎?”


    芙蓉搖頭。


    “因為我覺得,你長的很像貞荷,就是春娘。”


    “隔壁的王嬸子也說過。”芙蓉聲音低低的,怕春娘知道喻老爺來了,又要傷心。


    喻老爺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這便是緣分吧,如果不是留意你,我也不會找到春娘,聽說,她是受了許多苦的。自從看到彩豆腐,還有你送給九年的那一幅鴛鴦戲水,我就知道,我能找到春娘了。”


    芙蓉才明白,為何那一日,陳舅舅拜堂的時候,喻老爺缺席了。


    原來,他是看到了繡品,認出了春娘。


    芙蓉隻能答應把東西交給春娘,至於見麵,還是再等等的好,畢竟春娘不想見喻老爺。


    二人不過說了幾句話的功夫,便有一個女人朝著芙蓉家而來。


    女人穿暗紅色對襟褂子,黑色長裙,,脖子裏帶著圓潤的珍珠項鏈,發髻也是高高聳起,發間的簪子是赤金的,遠遠看著,便耀眼奪目。


    這個人竟然是喻夫人。


    車夫哈著腰,愁眉苦臉的跟在喻夫人身後,來到喻老爺麵前,直接跪下了:“老爺,夫人她…….一直在問您的下落,若小的不說,那……..那小的就沒法在喻府做事了,夫人要辭退小的,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老爺可憐我…….小的不是故意出賣老爺的。”


    喻老爺臉上閃過一絲緊張:“夫人,這地方,你怎麽來了?”


    “我說呢,老爺成天魂不守舍的,一趟趟的套上馬車往石米鎮來,原來是暗送東西的。哼。”喻夫人一把扒拉開喻老爺,衝到芙蓉麵前,搶過衣裳道:“芙蓉,你未免得寸進尺,你是什麽身份,哄騙我們家隻初也就算了,如今,連我們老爺你都哄上了,你好大的能耐,人說狐狸精不難尋,戀著小的,又掛著老的,這樣的狐狸精就難尋了。”


    在喻夫人看來,喻老爺是來跟芙蓉幽會的。


    她以為抓到了現形,便氣的跳腳。說話也難聽起來。


    她對芙蓉說話,一向也沒有好聽過。


    芙蓉隻能默不作聲,緊緊的倚著門,不讓喻夫人進門。


    喻夫人扯過芙蓉手裏的兩封果子,撕開紙皮,將果子撒在地上:“這麽上等的果子,給你吃?不如喂狗。”


    “夫人,咱們回去吧,沒的讓外人笑話。”喻老爺想走。


    喻夫人卻揪住他的衣領,往他胸口來了一拳,然後將腳下的果子踩的粉碎:“今兒不說清楚,誰也不準走。”


    “我跟芙蓉不是你想的那樣。”喻老爺歎了口氣,央著喻夫人:“別鬧了,回吧。”


    喻夫人眉毛一橫:“你說走就走?那我算什麽?還不是我想的那樣,衣裳都送了,自我嫁你起,我添置了什麽新衣裳,你看也沒看一眼,更沒給我買過什麽時新衣裳,你的月例銀子都在帳房,這些年你攢下多少銀子我心裏有數,你竟然……都花在她身上?”


    喻老爺見喻夫人咄咄逼人,便反駁了一句:“夫人,這事是我引起的,你不要怪芙蓉。”


    喻夫人嗬嗬一笑,給了喻老爺一掌:“你覺得這種事很光明磊落了?你這麽有擔當,也行,咱們就去縣衙,讓全縣城的老百姓都評評理,看看你縣太爺的真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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