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二更,燈火璀璨的臨安城,漸漸有了倦意。


    遠離主街的民居陸陸續續的滅了燈。


    若是在空中俯視,必然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宛若星河的臨安燈火,點點消散,最後餘下的,是熱鬧的花街柳巷、有名的酒樓茶肆與各處勾欄瓦子。


    這些繁華地,似是害怕被沉寂吞噬,依舊掙紮著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絢爛,在靜謐的夜空下,在錢塘江邊,交織出一片迷人的光網。


    在光網的孔隙間,並非完全是漆黑一片,同樣存在著零星的不甘寂寞的光斑。


    此時,有一處微弱的光斑正在小心翼翼的移動著。


    這一點亮光來自城北一座大宅的東跨院,是一隻小巧的燈籠。


    燈籠的主人是一名年輕男子,名叫顧碩。


    顧碩一手提燈,弓著身子向院門處走去,他每一步都走的十分小心,緩緩抬腿,輕輕落下,雖是在自己家中,卻顯得極為鬼祟。


    顧碩的另一隻手還牽著一名女子。


    女子是顧碩的妻子孫氏。


    孫氏被顧碩拖著向前走,身軀則微微後仰,顯得並不怎麽情願,越是靠近院門,後仰的幅度越大。


    來至院門處,顧碩也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大,擰著眉,扭頭對孫氏低聲說道:“你幹什麽?”


    孫氏同樣壓低聲音,怯生生道:“我、我害怕。”


    “這有什麽可怕的?”顧碩對妻子的臨陣退縮很不滿意,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責備。


    孫氏道:“我們……這畢竟是偷啊,萬一被爹發現,那可怎麽辦?”


    “誰告訴你是偷了?”顧碩瞪了妻子一眼,道,“爹就隻有我這一個兒子,這份家產早晚都是我的,我隻不過是提前支取一些。”


    孫氏顯然不相信這套說辭,嬌小的鼻子中發出一聲弱弱的輕哼,“那你自己去啊,拉著我做什麽?”


    “我不是沒幹過這事嘛?你給我壯壯膽。”情急之下,顧碩把心底的實話都說出來了。


    孫氏偷偷的給丈夫一個白眼,嘀咕道:“你還不是也怕?”


    “哎呀,你就別在這兒絮絮叨叨了。”顧碩有些急躁,道,“此事關乎我這條命,你也不想年紀輕輕就守寡吧?”


    孫氏噘嘴道:“誰想守寡了?”


    “不想守寡,就快跟我走。”


    顧碩打開院門,再次拉起妻子的手,輕手輕腳的向父母所在的院落走去。


    顧碩父母的住處,其實與顧碩所在的東跨院僅有一牆之隔,穿過院門便是。


    此時顧碩父母的院中極是安靜。顧碩的父母都有早睡的習慣,若無應酬,每日定更後便會上床安歇。


    因此,仆人們也都早早的回到耳房休息。


    顧碩立在院中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並未聽到有人說話,料想父母已經睡熟。


    於是輕輕地來到正房門前,將燈籠交與妻子照亮,自己則取出提前準備好的小刀,小心的撥弄門閂。


    他本無做賊的經驗,又有些膽怯,雖是雙手握刀,卻還是忍不住抖動。


    一條並不長的門閂,他足足撥弄了一盞茶的時間,一旁提燈的孫氏,手臂都酸麻了,暗自皺眉抿嘴,也不敢出生抱怨。


    待門閂撥開,顧碩已是滿頭大汗。


    他用衣袖沾了沾額頭,又深吸幾口氣,這才一點點將房門推開。


    這座正房共有三間,一明兩暗。中間的堂屋自是無人,顧碩父母的臥室是東側的裏間。


    走入堂屋後,顧碩直奔臥室。臥室的門並未上閂,顧碩輕而易舉的便將屋門打開。


    他沒急著進屋,先是向床上看去。木架床垂著床帳,看不到裏麵的人,但是能聽清,有均勻的呼吸聲,而且是兩個人的。


    顧碩心中竊喜,一切都和他設想的一般,父母全都熟睡,他才有動手的機會。


    顧碩回頭看了一眼妻子。


    孫氏蹙著眉,微微搖頭,怯懦的眼神,似是在勸丈夫,收手吧。


    顧碩的眉毛瞬間立起,一雙眼睛狠狠地瞪向孫氏。


    孫氏委屈巴巴的點了點頭。


    顧碩滿意的轉回身,一邊抬腳進門,一邊向孫氏勾了勾手,示意她提燈跟上。


    孫氏跟著顧碩來到床頭的衣架旁,她知道,自己丈夫是要去公公的衣袋中尋找鑰匙。便識趣的將燈籠移近。


    顧碩的確是要找鑰匙,他的目標是金子,但是金子被鎖在箱子裏,想要拿到金子,必須先找到開鎖的鑰匙。


    鑰匙並不難找,很快顧碩便找到了。


    他既緊張又興奮,拿取鑰匙的時候,手不禁抖了一下,嘩啦一聲,一串鑰匙落地。


    “誰?!”


    床帳中發出一聲喝問。


    顧碩與孫氏皆是一驚,兩人轉身欲逃,可為時已晚。


    床帳掀開,顧碩的父親已從床上坐起,正看到兒子兒媳轉身時的背影,隨後又大喝一聲,“你們兩個給我站住!”


    顧碩夫妻見事情敗露,心知跑也是徒勞,隻好立在原地,低著頭默默的轉回身。


    顧碩的父親名叫顧廉,是臨安城內有名的商人,與人打了半輩子的交道,且能在臨安城內立柱腳跟,自是精明之人。


    當他看到掉在地上的鑰匙後,便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不由得勃然大怒,罵道:“逆子,你竟然還學會偷了!”


    一邊罵,一邊東張西望,似是想找一樣趁手的家什,好教訓這個不孝子。


    這時顧母也被驚醒,起身問道:“怎麽回事啊?”


    “怎麽回事?你兒子做了賊,還偷到親爹頭上了!”


    說著,顧廉由床上站起,他並沒找到趁手的家什,於是揚起手,準備徒手教訓兒子。


    顧母見狀,連忙攔住,急道:“不就是錢嘛,你又不是沒有,給他就是了。這麽大人了,你還打他?”


    顧碩見母親幫他說話,急忙跑到床邊,拉住母親的手,哭道:“娘,你就讓他打吧,反正兒也活不成了,讓爹打死,總比變成畜生慘死要好。”


    顧母聽的一頭霧水,但是聽出自己的兒子是遇到了難事,連忙道:“你亂說什麽呢?什麽畜生,什麽活不成了?”


    顧廉氣道:“他讓一個江湖術士給騙了。那術士說他活不過明晚,除非用一百兩金子破財消災。


    “他日間就跟我說了這事,這種江湖術士我見得多了,一聽便知是騙人的。我勸他,他也不聽,非要金子。


    “一百兩金子又不是小數,我沒給他,這不,晚上就來偷了。”


    “那位大師真不是騙子。”顧碩辯解道,“你們見識過花開見佛嗎?我見識過,親眼看到的,就是大師給我展示的。”


    顧廉不屑道:“都是些騙人的障眼法,也就是你信。”


    顧母見親生兒子似是真的急切,便對顧廉道:“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一百兩金子,你又不是拿不出來,就當是花錢買個平安。


    “你就給他吧。我們可就這一個兒子,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再後悔可就晚了。”


    說道最後,顧母的語氣裏也帶著顫音,看樣子顧廉要是不給金子,她也要陪著兒子一起哭。


    顧廉歎口氣道:“要真是可信,我能不給嗎?可你問問你這兒子,不到一個月,他從我這裏要走多少銀子了?”


    “多少?”顧母問。


    顧碩不答。


    顧廉替顧碩回答:“前前後後足有兩千兩,全給了那個江湖術士。


    “還說他不是騙子?不是騙子的話,之前那些錢是用來做什麽的,不夠保你的命嗎?”


    顧母喃喃道:“那還真有可能是騙子。”


    顧碩沉默不語。


    顧廉看著兒子的樣子又氣又憐,uu看書.uukanh.om 此時也狠不下心動手打他,知道他也是被人所騙,一時未能醒悟。


    沉吟片刻,顧廉對顧碩道:“既然醒了,那今晚就不睡了。你不是對那術士的話深信不疑嗎?那為父今晚就陪著你,我倒要看看他的預言是不是真的。”


    顧母也說道:“兒啊,別怕,娘也陪著你。”


    不多時,顧廉夫妻穿好衣服,帶著兒子兒媳來到堂屋落座。


    四個人圍在一張八仙桌前,顧碩如坐針氈,不停地變換著坐姿。孫氏則安安靜靜的坐著,時而偷偷看看翁姑,時而偷偷看看自家丈夫。


    顧廉夫妻則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兒子。


    桌上放著兩盞紗燈和一麵銅鏡,燈光打在四人臉上,形成詭異的光影。


    顧碩本就心煩意亂,在幾人的注視下愈發的不自在。


    他扭了扭身子,怯生生問孫氏道:“有變化嗎?”


    孫氏輕輕搖頭。


    此時窗外傳來三更梆響,已是子時。


    梆聲像是敲在了屋內四人的心上,四個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就在此時,孫氏一聲驚叫,用手指著顧碩的臉,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顧母也發現異狀,驚呼聲還未出口,兩眼一番,便要摔倒。好在顧廉反應及時,連忙扶住。


    顧碩見到幾人的反應,已知大事不妙。


    顫巍巍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又慌亂的從桌上拿起那麵銅鏡,向臉上照去。


    隻見自己的嘴向外突出,又尖又長,兩顆巨大的牙齒還在不斷變大,正一點點伸出唇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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