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


    午時剛過,西湖北岸的官道上,幾個人趕著一頭驢正向著錢塘門的方向走來。


    驢身上馱著兩個大大的戲箱,幾人邊走邊說,所說的內容大多關於雜劇,一看便知,這是一個不大的戲班子。


    他們本是北瓦子內的伎藝人。這一天是城外胡家莊莊主胡員外壽誕之日,他們被喊去為壽宴演出。


    演出談不上十分成功,他們本非有名戲班,隻是充數墊場,真正的好戲都在晚間上演。


    演出結束後,胡員外賞了酒食,幾個人酒足飯飽,這才回城。


    幾人當中有一個年輕人,是老班主的兒子,也是當家的小生,名叫石玉郎。


    石玉郎貪杯多喝了些,臨近錢塘門外古新河時,一陣風吹過,隻覺得頭暈腦脹,雙腳虛浮,實在難受,便在河邊找了一塊大石坐下休息。


    他要戲班先走,不用等他,稍後自會回去。


    其時春光日暖,和風送香,石玉郎隻坐了片刻,不知不覺癱軟在石上熟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他想起晚上還有演出,連忙起身。剛剛站起,酒又上頭,天色又暗,一時認錯了方向,沿著古新河向北而去。


    越走人煙越稀少,漸漸不見屋舍隻有岸邊垂柳。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河兩岸的垂柳好似一個個披頭散發的巨人黑乎乎的排列著,一股莫名的恐懼,自石玉郎的心底湧了上來。


    “見一人荼蘼月下潛立者……”


    石玉郎為了壯膽,邊走邊唱起戲詞,他唱的這段乃是著名的劇目《文君相如》,講的是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的故事。


    借著酒勁,放聲而唱,石玉郎覺得自己的嗓音比往日還要透亮,一時興起,越唱聲音越大。


    一整段司馬相如的戲詞唱罷,隻聽得前方不遠處一株柳樹下,竟傳來卓文君的念白:“妾聞先生琴聲,知先生不棄鄙陋……”


    字正腔圓,似是出自名伶之口。


    “這是誰,在這荒僻的地方能接上我的唱詞?”石玉郎心中一驚,走上前去,見柳樹下立著一位青衣女子,容貌頗美,拱手問道:“敢問方才是小娘子念出卓文君的念白嗎?”


    那青衣女子斂衽一禮,道:“正是,方才聽聞官人唱出司馬相如的唱詞,一時技癢,便接了下來。小女子唐突,在官人麵前獻醜,還請官人不要見怪。”


    “哪裏哪裏,小娘子腔調圓熟,即便是瓦子裏專門唱卓文君的名伶也未必及得上。”說到此處,石玉郎忽然想到,此時天色已晚,這女子為何會隻身在此?於是問道:“天色不早,此處又荒僻,小娘子來這裏做什麽?”


    “官人是第一次來這邊吧,你還不知道,前麵不遠就是村子,我家就在那邊。我爹外出未歸,我娘叫我出來迎一迎。”


    聽女子如此一說,石玉郎這才消除疑慮。


    這時又聽女子說道:“官人我聽你唱司馬相如也是十分好呢,我平日裏就喜歡看文君相如這出戲,也跟著學了些。今日遇到官人也算是有緣,不如我們一起唱一折吧。也好請官人指點指點。”


    石玉郎本急著回瓦子演出,此時見女子美貌,又不禁生出一絲邪念,心道:“卓文君聽司馬相如彈琴,便有了私奔之事。今晚這小娘子聽我唱詞,難道我就不能做一回司馬相如嗎?”


    想到這裏,石玉郎麵露笑容,道:“既然小娘子抬愛,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女子聞言也麵露喜色,隨即又略帶遺憾道:“可惜沒有戲服,若是我們能扮上戲妝,那就更好了。”


    “這荒郊野外的,我上哪去給你找戲服?”石玉郎心裏這樣想著,口中卻說道:“此時也無戲服可用,你我做做樣子即可,文君相如這出戲主要看的是唱詞,有沒有戲服倒也無關緊要。”


    “那可不行,做戲嘛,總要做出些區別。不如這樣吧,我給你編個柳冠,就當是扮戲了。”女子說著就去攀折一旁的柳枝。


    石玉郎見女子一副認真的模樣,心中有意討好,也不出言拒絕。


    女子手握柳枝,對石玉郎道:“官人,你過來下,我來試試你頭的大小。”


    石玉郎走上前去,與女子麵對麵,那女子忽然有些嬌羞,臉色微紅,道:“你轉過去,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石玉郎見女子神色可愛,怦然心動,為了不使女子生厭,乖乖轉過身。


    那女子將柳枝圍在石玉郎頭上,柳枝的末梢垂在他的頸間,隻覺得麻麻的,酥酥的,卻是十分受用。


    正當他享受著這份由麻癢帶來的愉悅之時,頸間忽的一緊……


    北瓦子內,石家戲班還在正常的演出,由於石玉郎遲遲未歸,老班主不得不臨時改了劇目。


    直到演出結束,石玉郎還未回來。老班主不禁有些心急,無奈此時城門已關,隻能明日再去找人。


    次日一早,還不見石玉郎回來。老班主馬上命令石家戲班十幾個人全部出城,去古新河畔尋找石玉郎。


    眾人好一番尋找,終於在古新河岸邊的一棵老柳樹上發現了石玉郎的屍體。


    石玉郎被十幾條柳枝纏住脖子,高高吊起,早已氣絕。


    石玉郎離奇死亡,老班主哪肯罷休,將此事報到錢塘縣。


    錢塘知縣一時也無頭緒,隻好貼出告示,重金尋求線索。


    過了三日,有一書生前來報案。


    這書生名叫邵知恩,就是錢塘縣人,家住錢塘門裏。此人不學無術,卻偏愛學人風雅,平日最喜作詩填詞,十幾年來,倒是也有一二首詩詞成篇。


    這一日邵知恩眼見春光明媚,不禁詩興大發,準備寫一首詠春的詩。可是在家裏苦思冥想了大半日,也不曾寫出一個字來。


    “寫詩不能閉門造車,應該有感而發。我一定是在家裏找不到靈感,不如出城去看看風光,說不定便可出口成章。”為自己找了一個好借口,邵知恩邁步出門。


    他由餘杭門出城,漫步來至古新河邊,一邊觀賞著河岸春色,一邊在心中努力拚湊著詞句,奈何胸中實在欠缺才氣,直到月上柳梢,依舊沒有作出一句完整的詩句。


    這種事對他來說也是常有之事,所以他並不過分糾結,正準備回家,忽然見到兩隻黃鸝相逐歸巢,頭腦中靈光一現,竟然來了靈感,脫口吟道:“河邊垂柳一行行,兩個黃鸝叫春忙,擾得書生心意亂,何時到我鳳求凰。”


    雖然是一首打油歪詩,他卻自認為是他十幾年來最得意的一篇作品,擔心一時忘記,一邊走一邊反複吟誦品味。


    “李太白複生,杜子美再世,也不過如此了。”


    邵知恩正自鳴得意間,忽然聽到有一女子說道:“好詩。”


    這一句“好詩”,uu看書 .uukas 簡直讓邵知恩見到了知音,他連忙循聲望去,見一青衣女子正立在河邊柳樹之下。


    “小娘子也懂詩嗎?”邵知恩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擺足了文人的姿態。


    “略懂一二。”青衣女子微微一笑,還了一禮。


    邵知恩雖然是個胸中缺文少墨的酸腐半吊子文人,卻深知文人的風流雅興。見女子生的美貌,又聽她誇讚自己的詩篇,心想,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文采所折服,如此看來,說不定還能有一場風月韻事。


    想到此處,邵知恩便與女子攀談起詩詞來。


    那女子似是並不反感,兩人於月下柳旁相談甚歡,還真有一些才子佳人的味道。


    談了片刻,女子道:“公子才高八鬥,小女子今日得遇,三生有幸。想送給公子一件禮物留作紀念,又實在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不如就讓我給公子編一個柳冠吧。”


    邵知恩見佳人主動贈送禮物,哪有拒絕的道理,當下欣然應允,“小娘子親手編製,那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禮物。”


    女子嫣然一笑,順手扯來幾枝柳條,對邵知恩道:“公子過來,讓我試試你頭的大小。”


    邵知恩走上前去,他要做足文人守禮的姿態,主動轉過身體,背對女子。


    隻聽身後女子一聲嬌笑,頭上微微一癢,知道是柳枝在摩擦額頭,這時又感到脖頸也傳來一陣酥癢,他忽然想起城門告示,上麵詳細寫明了石玉郎死狀,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連忙回頭,卻見女子披頭散發,眼突舌長,正一臉詭笑的盯著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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