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她是尤家二房的長女、是嘉木的長姐, 還是父親留下的那些產業的接管人。她必須庇護母親、養育幼弟,還要好好經營父親留下的所有家業。


    當初一家人來陳京時,除了錢財再無實業。父親一切從頭開始, 日夜操勞。父親不在了, 她一定要替父親經營下去, 那些父親沒有做完的事情,她一定會做好。


    更何況,未來等待她的還有和離歸家的身份。


    這一切壓在她的肩上, 讓她不再敢軟弱。


    原先在司國, 同齡的草原女兒偶爾會笑話她染了一身宿國女子的溫柔, 不像她們這些土生土長草原女子的爽朗。


    如今在陳地,又人人嫌她草原出身,沒有規矩不夠乖順。


    彼時有父親在, 所有議論都不敢當著她的麵來說。可如今父親不在了, 她隻能微笑著去聽。


    不行,她不能再疲憊地坐在這裏,不能讓下人瞧見她的狼狽。尤玉璣抬手搭在門邊, 慢慢支撐著站起身,走到方桌前,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冬日嚴寒, 早上煮的茶水早就涼透了。嗓子火辣辣地痛著,她也顧不上這茶水是涼是熱, 一口飲盡。冰涼的茶水從口中而入, 頓時將一道寒意流進身體裏,尤玉璣不由打了個寒顫。


    茶杯放下,尤玉璣用指尖壓在自己的咽喉,方覺疼痛稍緩。


    昨天——


    她先是舟車勞碌趕去萬安寺, 依著祭禮祭奠父親。她焚燒著一件件與父親有關的東西,懷念著過去與父親在一起的諸多事情。向來顧著顏麵的她,仍是忍不住微微濕了眼角,將自己陷在懷念與低落的悲傷情緒裏。


    回王府的路上,又遇到刺殺。她現在手心的擦傷還沒有徹底止血。幸好她年少時騎馬射箭,小傷不少,倒也沒覺得很痛。


    回到王府,她從望景亭跳下去,終於逼得小騙子承認一直以來的裝乖。


    夜裏,陳安之跑過來胡鬧,摔了她廳中所有花瓶,滿地瓷器。二哥、表哥和嘉木趕來,再後來晉南王夫婦也趕來。她冷靜應對,直到深夜將幾位兄弟親自安頓在客房。


    她終於可以躺下來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想到了方清怡的圖謀不軌,還是心事太重,一夜未眠。


    而這些,都發生在一天。


    今晨醒來時,她就已經很不舒服了。若不是她今早灌了自己許多茶水,恐怕今日去前院與晉南王夫婦交涉時,必會聲音沙啞露出弱態。


    不可以,她不能。


    乃至中午和堂兄、表兄還有嘉木一起用午膳時,她亦是硬撐著勉強吃下去。已經麻煩二哥太多,她不想就連生病這樣的小事也讓二哥操心。何況嘉木經了變故,心思越來越多,還是別再讓他擔心。


    尤玉璣微微抬著頭,目光望向窗口的方向。窗戶明明關著,她卻長久凝望那邊,似乎能透過這扇關合的窗戶看見外麵天高草長的另一方開闊天地。


    院子裏的兩個小丫鬟從窗下經過,談笑聲從窗縫飄進來。尤玉璣遲鈍地聽見了兩句,她們在猜明天能得多少賞錢,得了賞錢之後要去做什麽。


    哦,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尤玉璣慢慢垂下眼睛,唇角勉強扯出一絲淺笑來。她在心裏想著還是把給下人們的賞錢再多一點好了。她沒有家人可以團聚,沒有守歲的心情,多分些賞錢能讓她們更開心些也好。


    她揉了揉眉角,拖著懶倦的步子重新朝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解去白狐裘在胸前的係帶,她將狐裘脫下來,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她習慣性地整理衣襟,指尖撫在胸前時,忽然生硬地停下,繼續飛快地摸索著。


    那顆紫色的珍珠不見了!


    那顆父親最後贈她的珍珠不見了!


    尤玉璣原地懵怔了好一會兒,立刻轉身,推門跑出去。那顆珍珠她每日都會戴著,平時幾乎不曾解下來過。她確定今天早上換衣時,那顆珍珠還在。掉到哪裏去了?是去前廳的路上,還是送幾位兄弟離府的時候?


    司闕站在窗口,從紅膽細口瓷瓶裏抽出一支紅梅,慢悠悠地逗弄著琴台上的百歲。看著黑不溜秋的它為了追這支紅梅,不停地轉著圈兒。


    明明在逗貓取樂,可是司闕神色淡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他落在百歲身上的目光,也是冷的。


    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司闕瞬間抬眸,從窗戶望過去。他手中的動作亦跟著停下,百歲終於搶到了那支紅梅。


    司闕看著尤玉璣快步從房裏出來,腳步匆匆,眉眼間帶著絲慌張和焦慮,是在她身上極少出現過的神情。她從石台下來,低下頭尋找著什麽東西。


    “夫人,怎麽了?”抱荷快步小跑迎上尤玉璣。


    “珍珠,我日日戴著的那顆珍珠不見了。快讓人幫我找。”尤玉璣急道。


    抱荷趕忙點點頭,立刻招呼庭院裏的兩個丫鬟:“快,把院子裏所有人都喊過來幫夫人找東西!手裏的活兒全停下來!”


    抱荷將曇香映月所有下人都叫過來,跟她們解釋沿著哪條路去找,以及找的東西什麽樣子。而此時尤玉璣已經先一步獨自走出曇香映月。


    司闕微微眯了眼,凝望著尤玉璣略顯虛浮的腳步。


    尤玉璣憑借著記憶,按照回來的路線往回走,先將送二哥、表哥和嘉木的路線走一遍,再往前院去一趟,去了晉南王府的前廳。


    可是沒有,哪裏都沒有那顆珍珠。


    她不相信那顆珍珠就這樣平白消失,將尋過的路再找一遍。路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她始終低著頭尋找,視線長久被白茫茫一片占據。


    頭痛欲裂,嗓子也起了火一樣難受。尤玉璣覺得自己快沒有力氣繼續往前走了,可她不願這麽放棄,仍舊沿著走過的路一遍遍尋找。


    她總是很固執,想守下父親留下來的一切。


    景娘子去辦事情,枕絮也出了王府去請大夫。抱荷年紀小,沒有景娘子與枕絮那般心細,也因尤玉璣始終低著頭尋找,抱荷並沒有發現尤玉璣臉色蒼白如紙。她知道那顆珍珠對尤玉璣很重要,也正在仔細尋找著。


    尤玉璣找得太專心了,竟連何時落了雪也不知曉,烏鴉鴉的雲鬢被雪羽染白。


    抱荷這才從後麵小跑上來,急急說:“夫人您回去吧?奴婢們找就行啦!”


    尤玉璣沒說話,繼續沿著路邊尋找。雪羽落下來,擦著她冰涼的臉頰,滑進她的衣襟裏,一片濕涼。


    尤玉璣這才知道下雪了。她抬起臉來,望著紛紛揚揚降落的灰雪,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遲鈍地反應過來——她必須繼續尋找,不能讓那顆小小的珍珠被這場雪掩埋,否則就更找不到了。


    本就是情緒墮於穀底,再冷靜的心也忍不住顫泣。她開始怪自己,怪自己於賜婚時選錯了人給尤家帶來麻煩,怪自己沒有能力讓母親康健,怪自己連父親留給她的東西都護不住。


    父親離去已一年,死訊傳來的情景仿佛還在昨日。


    父親本可以不去疆場,因為她啊。


    “司國不在,前路還長,幸陳帝廣納降國臣將。”父親望著她哈哈大笑,“我女嬌豔,若父親不重新殺出功名,怎將財狼惡鬼驅離?”


    尤玉璣撕心裂肺地痛著。


    若能夠回到過去該多好,她一定攔住父親,甚至連陳京也不再來。她願意拿一切換父親的性命。


    忽然一片天旋地轉,尤玉璣身子傾晃。她皺著眉,到了這一刻還在告訴自己要撐下去,不可以在外麵這樣跌倒。


    她沒有跌倒,就連劈頭蓋臉砸下來的刺骨雪羽也被一把暖黃的綢傘遮住。


    她低著頭望著路邊的積雪太久,長時間地凝視著白色,讓她一瞬間眼前一團白茫茫,什麽都看不清。片刻後,那暖黃色的傘麵才映在她的眸子裏。


    司闕握過來的手很有力量,支撐著她仍舊脊背挺直地端立著。


    尤玉璣慢慢側過臉,望向司闕。


    司闕抿著唇,正盯著她。他以為她會委屈地掉眼淚,可是她的眼白布滿紅血絲,依舊一滴淚也不曾有。


    尤玉璣皺了下眉,想要拂開他的手。她沒什麽力氣,拂來的手也是軟綿綿的。


    司闕望著她,說:“下人們都在看著。”


    尤玉璣緩緩垂下眼睛,去拂他的手也軟軟放下來。她輕輕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外麵親自找了,她的身體撐不下去了。她也知道自己沒有力氣走回去。她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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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聲音如一縷煙般又輕又淺,還帶著絲沙啞。


    司闕沒接話,扶著她往回走。


    大雪紛紛揚揚,強勢地為這片天地披上白裝,連風也來湊熱鬧,穿過枝杈間,呼嘯嗚咽。暖黃色的傘麵下,兩個人的裙擺被冷冽的寒風吹得攪在一起。


    司闕握著尤玉璣的手指腹輕挪,壓在她的脈上,不由皺了眉。他抬抬眼,望著曇香映月的房門,眼底浮現了幾分急躁。


    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推開房門,手中的綢傘隨意仍在門口,傘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兩人邁進房中,屋裏的熱氣撲麵而來。可是尤玉璣在外麵待了太久,早就凍僵了,竟也一時覺不出來這種溫暖。


    進了屋,司闕直接將尤玉璣打橫抱起,將人抱到窗下的美人榻。他快速將屋內的兩個炭火盆挪到美人榻旁邊,又去拿搭在椅子上的絨毯,緊緊裹在尤玉璣的身上。


    “冷不冷?”他問。


    尤玉璣沒說話,她抱著膝轉頭望向房門的方向。她心裏仍記掛著那顆珍珠。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


    曇香映月的下人全被抱荷喊出去找東西,一個人也沒有。司闕命令停雲和流風立刻去燒熱水、煮薑湯和風寒藥。


    他看見尤玉璣一動不動失神,又快步走到裏屋,包出一床她的棉被,將尤玉璣整個人又裹了一層,然後再從桌子上取了暖手爐,塞進她的手裏給她取暖。她不能再這樣寒下去,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


    “會找到的。”他頓了頓,“我給你找。”


    尤玉璣轉過頭,望向他。


    司闕感覺到了尤玉璣的目光,他慢慢抬起眼睛,回望她。


    尤玉璣沉靜地望著司闕長長的鴉睫徐徐抬起的模樣。一時間,她眼前浮現了許多往昔畫麵。她以前很喜歡他慢慢抬起眼睫,用一雙幹淨又柔軟的眸子望向她,依戀地喚她姐姐。


    可是,他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裝。


    那麽,他的示好,又有幾分真。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一點還有一章,可能快12點。果然時間被打亂了,我就拖延症上身寫得慢了[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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