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顧玉汝聽完後, 整個人都懵了。


    顧玉芳要死了?


    說實話,可能是因為前世的記憶,顧玉汝一直覺得顧玉芳是好人不長命, 禍害遺千年裏的那個禍害,誰都可能死了, 唯獨她不可能。


    因為哪怕是在她那些記憶裏, 顧玉芳也是最能活的那一個,她各種鬧騰各種作妖, 命卻一直長, 送走了齊永寧,送走了小弟, 甚至是她,也是在顧玉芳前頭死的。


    可現在這個禍害要死了?


    沒能給顧玉汝繼續震驚的時間,孫氏雖一直在哭, 但已經拿好了主意。


    “必須要去一趟齊家, 不管怎麽樣,她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若是她自己尋死也就罷, 若真是有人害她, 總是要替她尋個公道,沒有那個害了人命還被人包庇白死了的理。”


    顧玉汝也知道必須要去一趟。


    “爹呢?”


    “你爹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估計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那我陪娘你去吧。”


    孫氏眼睛一酸,拉著她的手,哭道:“你是個好孩子,她總與你添堵,你還能不記恨她。也是她作孽,以前在家裏作孽, 鬧得闔家不得安寧,現在去了別人家反而把自己作得不成了。”


    其實聽完翠萍的敘述,孫氏和顧玉汝兩人又怎會猜不到事情大致脈絡?


    左不過就是妾室之間的爭鬥,一個人受寵,另一個不受寵,估計顧玉芳也是個得誌便猖狂的性格,所以董春娥對她下了暗手。


    隻是沒想到這手下得有點狠,竟然奪了人性命。


    話不容多說,母女倆很快就出了門,怕薄家那邊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找她,顧玉汝還專門回薄家說了一聲。


    邱氏想著她們母女二人去齊家,這是要找人理論去的,她兒媳婦現在還懷著身孕,邱氏怕中間出了什麽亂子,當即說要同去,同時讓田丫去民兵團找人。


    哪怕薄春山不在,找虎娃刀六隨便哪個都行。


    一行人往齊家去,顧忌著路程太遠,也是孫氏很急,半路上她們在車行裏找了輛車送她們去縣南。


    到了齊家,見顧家人的到來,齊家人很吃驚,但也沒有多做阻攔,讓她們去見了顧玉芳。


    堆金積玉,芙蓉帳暖,入目之間是一片奢華。


    那一水的黑漆嵌螺鈿的家具、多寶閣上擺的那些物件……齊家一直是那種表麵看著不顯,實則內裏藏富的人家,顧玉汝一直都知道。


    這是顧玉芳心心念念想要的生活,此時這間屋子裏卻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桃紅色軟被之下,顧玉芳披散著頭發,一張臉白得像紙,隱隱透著一種命不久矣的死灰。


    看到來人,她半闔的眼皮動了一下,旋即張開,眼中綻放出一種灼人的光芒。


    “你們來了?”


    孫氏先是沒忍住嗆哭了一聲,又罵道:“你這個死孩子!鬧天鬧地作死作活,現在把自己作成這樣,你心裏滿意了?”


    顧玉芳笑了一聲,啞著嗓子道:“我確實要死了,娘你沒說錯。”


    一聽到這話,孫氏頓時受不住了,哭了起來。


    顧玉芳把目光投注在顧玉汝身上——


    見她穿一身淺絳色交領衫子,雪青色的裙子,明明是喧嚷的紅,偏偏穿在她身上格外有一種清雅的氣質。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隻在腦後挽了個纂兒,簡簡單單插了根金簪,這黑這金襯著她白皙纖細的頸子,怎麽看怎麽讓人移不開眼。


    齊大哥以為她還是以前那種素淡的打扮,往她房裏送的那些料子,都是些清雅的顏色,殊不知顧玉汝現在已經開始穿紅了,穿那些穠豔的顏色,可她還是顧玉汝。


    顧玉汝是誰都模仿不來的。


    她在模仿,東屋的董春娥也在模仿,可兩個大活人抵不過一個已經嫁了人的婦人。


    顧玉芳看顧玉汝帶著紅潤的小臉,儼然氣色很好。


    有些人就是讓人羨慕,似乎她不管在哪兒都能過得很好,嫁給了那樣一個地痞,沒想到地痞先是當民兵團的團長,現在還當上官了,受許多百姓的敬仰。


    “顧玉汝,你知不知道我有時候很羨慕你。”


    顧家來了人,齊家的人也不可能不露麵,磨磨蹭蹭地終於出現了。因為這邊來的都是婦道人家,所以來的是宋氏,孫氏一聽說宋氏來了,當即眼淚一擦,去了外間,要跟宋氏論個理。


    見屋裏終於安靜下來,顧玉芳看著顧玉汝笑著說:“不是有時候,是很多時候。”


    “你這個人真是讓人討厭呢,”她輕聲嚀喃,“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歡你,家裏人是這樣,親戚們也是這樣,甚至外麵的人都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巷中的女孩們都討厭你,明明都是一樣的人,但每天都能聽見有人誇你,讓大家都多學學你,以後也能當個好女子。”


    “別人為什麽要學你呢?所以你長得好,脾氣好,卻沒有幾個人願意跟你當朋友,因為大家都很討厭你。我也很討厭你,我就像成了你的附屬品,外麵人見到我,說起了我,自然提到了你。你是所有人的典範,別人也就罷,我若是不學你,沒像你那麽好,我就成了顧家的汙點,成了你身上的汙點。”


    她笑了幾聲:“你看,我就算成了汙點,也成了你身上的汙點。別人說起我,都會說你看那女子這樣,不像她那個姐姐,她那姐姐有她這樣的妹妹,真是啊……”


    她學著那些人的腔調,笑得抑不可止。


    顧玉汝皺起眉,她想了想道:“我從不知道你會這麽想。別人說什麽我控製不了,人生在世,沒有幾個人不會被人在背後議論,你若是鑽這種牛角尖,也沒有什麽意義,我也沒有辦法。”


    “是呀,是我鑽牛角尖,”顧玉芳漸漸停住了笑,聲音也漸漸虛弱下來,“可我都要死了,讓我鑽鑽牛角尖不行?”


    顧玉汝沉默。


    她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反正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和這個妹妹就沒什麽話說。


    “你叫我們來,就是為了這?”


    顧玉芳看了她一眼:“我叫你們來,也沒什麽事,家裏既然知道我的事,不可能不找齊家要個說法,爹也好,娘也好,他們再是不待見我,我總是姓顧,這麽不明不白死了,他們一輩子都過不去。還有你啊顧玉汝,你再是討厭我,我總是你妹妹,所以找董春娥報仇這事,我就交給你了,別讓她好過,不然我死了都不瞑目。”


    顧玉汝覺得顧玉芳很怪。


    也不知是不是接受不了自己快要死了,她的邏輯她的思維很混亂,說話也是如此。可不得不說她說得也對,顧家若沒能力也就罷,若是有能力,女兒死在別人手裏,這事不可能不給一個交代。


    外麵,孫氏已經跟宋氏吵起來了。


    似乎女兒命不久矣刺激到了她,向來和善軟綿的她又拿出那日丈夫瀕臨絕境的潑辣。


    一句一句,咄咄逼人,讓宋氏花容失色,啞然無聲。


    本來這事就是他們錯了,宋氏也清楚。


    開始出事時,大夫說顧玉芳血崩命不久矣,家裏人也很吃驚,怎麽就成了這樣?後來顧玉芳鬧著說董春娥害她,宋氏嘴裏說不信,心裏模模糊糊也有感覺。


    後來一查,果然是董春娥動的手腳。


    這手腳說高明,它也不高明,因為經不起查,說不高明它也高明,沒見著顧玉芳被禍害成這樣?


    說白了就是齊家從沒發生過這樣的陰私,所有人都沒有防備,才會讓董春娥讓丫鬟在顧玉芳飯菜裏動了手腳。


    宋氏去逼問董春娥,她當時也很慌,也說了實話,說沒想讓顧玉芳死,隻是想讓她生不出孩子。誰知道她不清楚脊劑量,讓丫鬟放多了,這藥的藥性又太猛,現在竟鬧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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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春娥也被嚇得不輕,宋氏見她那可憐樣,而且顧玉芳確實可恨,她這些日子也知道,可她管不了。


    宋氏就心想,人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樣,外甥女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想含含糊糊這麽過了算了,誰知道顧玉芳竟然會讓丫頭偷跑回顧家找人。


    而且顧家人已經說不認這個女兒了,怎麽這時候又來尋事?


    宋氏一聽說顧家來人,在房裏坐立難安。


    可她又不能不出麵,奶娘說得對,這種情況她作為一家主母,必須出麵理個章程,可萬萬沒想到孫氏會如此難纏。


    “那你想怎麽樣?”宋氏虛弱道。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竟然敢下這種狠手,害了人的命,那就讓她償命!”


    “可她也不是故意的……”


    孫氏分毫不讓,咄咄逼人。


    “她都害人了,還說她不是故意的,那我今兒拿刀殺了她,我也說我不是故意的,縣太爺是不是就能免了我的死罪?”


    宋氏不擅長處理這種局麵,她一被逼急了她就慌,尤其又是不占理的情況下。


    “我沒辦法,這事我管不了,她是董家的女兒……”


    孫氏打斷她:“你這是拿董家來威脅我們?上一次我丈夫被冤下獄,就是因為你這個外甥女,這一次我女兒的命直接葬送她手裏了。齊家太太,你是不是以為能拿著董家威脅了我們一次,還能有第二次?忘了提醒你,我丈夫現在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我女婿是民兵團的團長,專門管縣裏刑獄的典史。”


    一旁的邱氏道:“來之前我已經讓人去找春山了,這事不能跟他們善罷甘休!”


    是啊,誰怕誰!


    現在顧家可不同以往,那次顧明蒙冤被壓了下來,是當時還顧忌著齊顧兩家交情,顧忌著齊彥,當然也是因為當時顧家隻是個寒門小戶,董家是當地大戶,顧家惹不起,總不能因為一點委屈,就弄得全家人日子不過了。


    可現在顧家有個舉人,更不用說如今薄春山在定波縣的威勢,是個人都門清,早已不是董家想怎麽欺壓就怎麽欺壓的了。


    “我已經讓人去董家請人了,要不你們再等等?”宋氏囁嚅道,她麵色蒼白,人也虛弱極了。


    孫氏見她這樣,心中滿是不屑。


    就這樣的糊塗蟲,竟是齊家的主母,幸虧當初沒把大女兒嫁過來。


    可小女兒非要跳這個火坑,這個孽障啊,如今果然出事了……


    外麵的動靜,裏麵自然也聽得到。


    顧玉芳聽著,笑著,臉上竟生出一絲紅潤之色。


    “你看,你們再厭惡我,還是得替我討回公道,誰叫我姓顧呢。”


    顧玉汝沉默。


    顧玉芳還在笑:“看在我還要用到你男人幫我討回公道的份上,顧玉汝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顧玉芳沒有看她,靠在那兒,半耷拉著眼皮,似乎在看麵前軟被上的花紋。


    “當初齊大哥答應納我為妾,我知道他其實是有目的的,雖然我不知是什麽目的,但我知道那目的跟你有關。


    “他本來很厭惡我,但我編排了一些你和薄春山的事,說你們早就有苟且,他突然就改變主意了,願意留我在齊家,還讓我跟爹說,是我自己願意留在齊家當妾的。


    “甚至後來回門,我三番兩次回家,也是他安排的,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我也懶得去想……”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低微,聲音裏卻一直帶著笑。


    似乎這些事讓她很高興,就在說什麽笑話。


    顧玉汝目光複雜,其實她並不意外這些,從始至終她都知道齊永寧做這些是有目的的。


    也許這就是為了報複她的另嫁?


    可顧玉芳呢?


    她明明知道齊永寧目的沒那麽單純,還徑自往火坑裏跳,到底在想什麽?


    也許她永遠沒辦法搞懂顧玉芳在想什麽。


    “還有,齊家最近好像偷偷在往外運東西,運走了不少家私,這家裏沒幾個人知道,我也是一次偶然聽他們說,說好像定波不安全了,齊家要離開這裏……如今我快死了,這些就當是你男人幫我討回公道的報酬吧……”


    “顧玉汝……”


    這時,顧玉汝也察覺出顧玉芳的不對,往床前走近了兩步。


    顧玉芳還在笑,臉上那抹異常的紅卻不知何時早已盡數退去,臉色比方才來時更顯灰白。


    “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下輩子……”


    “我不想再當你的妹妹了……”


    話音還在空氣中回蕩,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顧玉汝站在那兒,愣愣地站在那兒。


    “顧玉芳?”


    沒人應。


    過了一息,還是兩息,她伸出手去觸了觸對方鼻息。


    手指一抖,眼淚從她眼眶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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