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村裏辦喜酒的好日子,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本村一共十四個孩子參加高考,卻隻有三家達到本科分數線,三家達到專科線,其他的均為落榜生。


    現在這六個金榜題名的家庭聯合起來請全村人吃飯,以分享自家的喜悅,卻忽略了那些落榜生家庭的心情。


    李若風記得那天是個大晴天,沒有一絲風。偏偏從早上開始,全村因為電力維修而停電,空氣十分悶熱,汗都黏在背上發散不掉。


    他用涼水衝了好幾次澡,還是緩解不了那股燥熱感,幹脆下山去幫著母親張羅晚宴。


    山下地勢平坦,能擺開桌子,再加上六家裏麵有四家都在山下,這才將晚宴設在山下曬稻穀的平地上。


    此時十來張桌子已經分散排開,幾個小孩子正扛著大大小小,長短板凳去各個桌子邊上一一放好。他在人群中搜索著自己母親的身影,卻意外發現一個頭頂雞窩,高個子男孩正抱著一捆大蔥,一把蒜苗,在人群中轉悠。


    他在人群中穿行,偷偷潛到那人身後,剛準備敲他一個爆栗,卻被迎麵撲來的大蔥熏到了鼻腔。李若風連忙推開麵前的那叢綠色蔬菜,不滿地抱怨道:“原來你早就發現我了,還裝的那麽像!”


    “你身上肥皂味道太重了,大老遠就熏到我了!”唐芥白了他一眼笑道。


    “你抱著這些個大蔥大蒜的做什麽?今晚要親自下廚嗎?”李若風指了指唐芥抱在懷裏的蔥蒜,疑惑地問道,“跟抱了兩個大胖小子一樣,怎麽,提前體驗一把做爸爸的感覺?”


    唐芥剛準備還擊,一眼瞧見舅媽在向自己招手,隻好癟了癟嘴,罵道:“等會再跟你算賬!”然後側著身子避開人群,將手裏的蔬菜遞給舅媽。


    盛夏季節,雖然已經六點多,天依然亮堂堂的。今晚的大廚房設在離曬穀地最近的幾家,掌勺人則是今晚做東的那幾位當家主母。


    男主人們負責擺酒,孩子們則擔負著端菜的任務。於是晚宴便在爆竹炸開的硫磺煙霧中浩浩蕩蕩地開始了。


    座無虛席後,開始上菜。有些人笑著跟前後左右熟識的鄰居熱切的打著招呼,有些人則板著臉默默坐著。李若風見到其中也有自己同學的父母,頓時臉上一紅,渾身不自在起來。他本來是反對擺酒的,畢竟自己的同學中有不少沒考上的,他不願意再去刺激他們。可是父母執意要慶祝,他隻是一個孩子,此刻的他並沒有主掌家中大事的話語權。


    他被拉著去給各個桌子送菜,接過母親遞給他的一個四方形的鐵托盤,擺上六盤蒜苗燒肉,便往晚宴邊緣位置走去,遠遠地聽見一個尖銳的女聲正抱怨著飯菜難吃,他不動聲色地往那桌走去,發現那人正是自己親姨娘。


    啪——地一聲,李若風重重地扔下那盤蒜苗,濺起的湯汁在姨娘身上落下幾點黃色的印記。未等姨娘發難,他首先道歉道:“哎呀,對不起啊二姨,我不是故意的,手抖了,你看我今晚端了這麽多次菜,真對不起啊!我去拿抹布來給你擦擦!”


    聽見他說抹布,姨娘連忙擺手拒絕,從包裏掏出一張手帕,沾了點桌上的酒水細細擦拭起來。李若風猜測她今天穿的衣服肯定是好料子,心下十分痛快,哼著小調去了下一桌。


    他從小便不喜歡這個二姨,以前家裏窮,父親常年在外奔波,母親獨自在婆家帶他,那時二姨還未出嫁,便時常冷嘲熱諷自己親姐姐,說她守活寡,被人拋棄之類的。


    這些年自家日子漸漸好起來,二姨卻被因為二姨夫出軌而離婚,獨自帶著女兒在隔壁村子生活。今年她女兒高考成績雖然不差,卻沒比過她家鄰居,那個考了六百多分的女孩,因此心裏憋悶,經常在家對著女兒說些諷刺的話。


    今天她獨自一人,穿著一身嶄新的連衣裙來赴宴,不知道是不想帶女兒,還是因為跟女兒吵架,因此她女兒拒絕前來。


    等桌上的菜都上齊後,李若風剛準備坐下吃上一口,又被父親拉著去各桌敬酒。他不滿地跟在父母身後,擠出笑容,掏出小酒杯一桌桌敬去。


    麵對著這群家鄉鄰居,他突然生出一股心酸的感覺。長年累月的田間勞作使得他們骨節粗大,手指短而粗壯,指甲縫裏全是黑色的汙泥。皮膚發黃,打多少遍肥皂也洗不幹淨那些嵌在皮膚深處的黃土灰塵。


    他們麵容暗黃,卻十分精神,眼球渾濁,卻笑容溫暖。在逐漸暗沉的夜色中,他隻能看見他們微笑漏出的大白牙,這也提醒著他要保持微笑。此時的他是真心感謝這些跟父母一輩,甚至是跟自己爺爺一輩的人們,感謝有他們的付出,才讓自己可以走出這片山區,才讓自己的未來有了無限可能。


    也許自己並不能為這個村莊帶來什麽,但是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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