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的黃昏很熱鬧。


    將於今夜結束的諸多事情,已拉開序幕,最先登場的,是武者與武者的較量,在沈秋和張楚動手的時刻,城外十幾裏處,亦有一支先鋒軍已在準備,要朝著燕京進發。


    前軍營帳之中,青青正給外衣穿上一套天策輕甲。


    並不需要她上陣廝殺,因而這套盔甲的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飛鳥在旁,為姐姐捧著三日月刀,在營帳之外,搖光衛正在做最後的準備。


    人馬嘶鳴,這個前進營地中,也充盈著一股期待,興奮與焦躁融合的情緒,就像是卷起的潮水,最終會把此地所有人,都納入其中。


    “怎麽樣?還好嗎?”


    穿好盔甲的青青,多了絲英武之氣,她晃了晃長辮,又微微調整了一下盔甲,從飛鳥手裏拿過那把刀,拄在手中。


    她回頭對飛鳥問了句,後者使勁點了點頭,對姐姐豎起大拇指,說:


    “很威風呢。”


    “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青青哈哈一笑,伸手在飛鳥腦袋上抓了抓,她看著手裏刀,說:


    “早前,我還挺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把和師兄手中刀一樣的名物呢,但現在自己有了這刀,卻再沒了出鞘的機會。


    就他們把我護衛的樣子,就好像我手無縛雞之力一樣。


    但我也曾是一名快意恩仇的女俠呢。


    在我刀下,也有該死之人的血。”


    說到這裏,青青的目光向外挪了挪,落在了一旁沉默的憂無命身上,這個越發健壯些的獨臂少年,似乎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


    每日護在青青身旁,和其他幾名高手按時換班,工作時從不多話,沉默的很,也顯得沉穩的很,他身上,亦多了種能讓人放心的氣質。


    青青似是想起了一些事,她晃了晃手中刀,開口說:


    “無命,你...不去送送他?”


    這話沒頭沒尾,若是旁人在聽,肯定理解不了青青話中的“他”是誰,但憂無命知道青青的意思。


    他以獨臂拄著帶刀鞘的狂沙刀,仰起頭來,看著青青。


    那藍色雙眼中的憂鬱更甚一些。


    他難以回答這個問題。


    最終,在青青帶著詢問的注視下,憂無命麵色複雜的搖了搖頭,低聲說:


    “北寒叔,不許,我去。”


    “嗯?”


    青青皺了皺眉頭,她問到:


    “那老頭怎麽回事?


    師兄說他對張楚和你,都有種長輩一樣的思緒,即是長輩,那為何在張楚麵臨絕境時,還表現的如此無情...


    不對!


    那老頭可不是無情之人,他在長安,還央求我給師兄說說,放張楚一馬呢。


    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想讓你再牽扯到和張楚有關的事情裏吧?”


    王女的目光,落在了憂無命斷掉的手臂上,她抿了抿嘴,說:


    “確實,老頭考慮的挺好,你...已經給那人做的夠多了,確實也不必再染上些因果。”


    “不是的。”


    青青話音剛落,憂無命就搖了搖頭。


    這個思維一貫獨特的青年人認真的說:


    “為何,你們,總是說,夠不夠?


    我,並不覺得,我欠,張楚哥,或者,張楚哥,欠我,我隻是,隻是想,幫他。並沒有,索取過,回報。


    就想是,我護衛你,也不求,回報,這是,朋友,該做的。


    就如,沈秋,和你之間,他為你,你為他,你們幫助時,難道,也會考慮,得失嗎?


    我和張楚哥,我們都,為彼此,多想些,多做些。


    我隻是,不想,惹北寒叔,生氣。


    他身體,越發差了。”


    “我和師兄,可與你和張楚不一樣。”


    聽到憂無命說起師兄,青青本能的反駁了一句,但下一瞬,她就聽到一向沉默的憂無命,這一瞬語氣激動的反問到:


    “有,什麽,不一樣?”


    “張楚是在利用你。”


    青青撇了撇嘴,說:


    “你看他在臨安把你丟下就知道了,你沒有價值的時候,那人就會一腳踢開你的。”


    “不是!”


    憂無命固執的搖了搖頭。


    他說:


    “張楚哥,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他若是,知道,便不會...”


    “聽你說話好費勁啊,無命。”


    青青這邊還在聽,飛鳥那邊卻先吐槽說:


    “為什麽你說話,總要斷斷續續的,你的喉嚨又沒有問題。”


    這讓憂無命一陣沉默。


    幾息之後,他無奈的說:


    “養成,習慣了,連著說,難受。張楚哥,北寒叔,都曾,試圖,幫我,但,他也沒轍。”


    “你別插話。”


    青青不滿意的對飛鳥說:


    “聽他說完,我就不信了,這把把他那死腦筋扳不過來,張楚有什麽好的?為他斷了條胳膊還不夠?


    非要把命搭上才行?


    我看你就是被蠱惑了小半輩子,自己把自己套進去,結果出不來了。”


    “這樣的說法有失公允,姐姐。”


    飛鳥卻並不沉默,他看了一眼憂無命,又看了看青青,很中立的說到:


    “除去你和師父站在一起,先入為主,以我這外人來看,其實無命說的那些,我都能理解,在我看來,他和張楚,與你與師父之間,確實沒有太多不一樣的。


    姐姐也不必總是說張楚利用無命。


    若真是利用,無命是不可能活到現在的,張楚讓他辦的事,但凡是和姐姐或者師父有關,都是慘敗收場。


    若我是張楚,我也會覺得無命是個累贅。


    但張楚不但沒有嫌棄他,反而並不改對他的態度。我也聽張嵐偶爾說,張楚和無命之間,倒是比他與張楚之間,更像是親兄弟。”


    說到這裏,飛鳥聳了聳肩,對青青說:


    “所以若這樣來看,姐姐你這會,才像是在無命和張楚之間,挑撥離間的那個人呢。”


    “你站哪邊的?”


    青青無言以對,她皺著眉頭,瞪著飛鳥,說:


    “現在是讓你幫我勸他,不是讓你幫他說話,張楚今夜就要死了,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師兄的對手。”


    王女眨了眨眼睛,像是吐露秘密一樣,對眼前兩人說:


    “你們看到的師兄已經很厲害了,但我要告訴你們,師兄真正的實力,要比你們看到的,最少強出三倍!


    張楚活不過今晚的。


    若是無命這心結解不了,今晚一過,聽聞張楚死訊,怕是要心神受創,或許還要一蹶不振呢。”


    青青搖了搖頭,她聽聞帳外有腳步聲,便知應是李家兄弟來請自己出發了,便用最後一點時間,對眼前的憂無命說:


    “飛鳥所說,我也聽得幾分道理,這些時日,反複與你說這些,你都不聽,也不信,心中對那人的信任,已是根深蒂固。


    罷了,我也不多費口舌。


    今晚就不需要你護衛我了,給你放個假,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青青甩了甩自己的長辮,她帶著飛鳥,往帳外去,頭也不回的對憂無命擺了擺手,說:


    “是去送別他,還是在這裏幹等消息,都隨你。


    你如今是自由身,心中想做,邊去做,師兄告訴我,人隻活一生,所以最重要的是,千萬別留遺憾。”


    青青走出營帳,飛鳥跟在後麵,待踏足出去時,這少年也回過頭,對憂無命露出了個鼓勵的笑容。


    他說:


    “去看看也好,不掛結果如何,都當是給你和張楚之間的故事,畫個句號。無命你不是也已經打定主意,此後殘生,都追隨青青姐姐嗎?


    這是一條你自己選的路,是該好好走完,但你之前走的那條路,還沒走到頭呢,就這麽半途而廢,我都覺得可惜。


    去看看唄。”


    說完,飛鳥笑著離開營帳,隻剩下了憂無命一人。


    這獨臂年輕人站在營帳角落,帳外那黃昏近夜色的晚霞,順著縫隙透入營帳,讓其中的光都變的暗淡一些。


    憂無命心裏亂糟糟的。


    他是個聽話的孩子,現在留在山西那邊的北寒叔,在他離開前,千叮萬囑,讓他不要再插手和張楚有關的任何事情。


    北寒叔肯定是為他好的,他也不願意惹北寒叔生氣,這些時日,他在練刀時,也會想起那一夜在齊魯,自己和沈秋之間的交流。


    用哪隻手握刀,用哪隻手護衛,這個問題,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畢竟,他如今,隻剩下一隻手了,就算想要握住更多東西,也已是力不從心,但那些自己已經失去的,或許,真如飛鳥所說。


    在它們徹底消亡之前,自己該去送別最後一程。


    他從小的人生裏,就有張楚的存在,那個存在的印象伴隨他長大成人,伴隨他戰鬥至此,要說能輕鬆開解,那隻能證明憂無命的人生就是個可以被隨便更改的笑話。


    是命數把張楚推到憂無命麵前。


    也是它把張楚塑造成,憂無命用於簡單理解並接受這個世界的符號、榜樣和橋梁,所以,張楚在今夜的離開,才會對憂無命帶來如此大的憂煩。


    他怎麽都安靜不下來。


    以往,他隻需要以問刀之心感知手中利刃,便能靜下心的,但今夜,不行。


    他似乎在今晚,遺忘了該如何維持冷靜。


    或者說,他並不願意冷靜下來。


    十息之後,一道身影掠出營地,憂無命背著狂沙刀,如幽靈般朝著燕京城一路突進,失去手臂的袖子,在衣袍外紛飛。


    給這年輕人的身影,多少帶上了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滄桑感。


    他並不需要兩隻手來握刀。


    哪怕隻剩下一隻手,他依然是這片武林裏,最恐怖的刀客之一,但即便如此,他手中刀,也有些斬不斷的東西。


    他需要加快速度了。


    心髒在跳,和往日的跳動頻率不太一樣,似乎預示著,今夜注定會發生一些永遠改變他人生的事情。


    他不能錯過。


    他必須去看,他必須到場。


    不管是為了再見,還是為了告別。


    這是人生的一部分,這叫成長,必須習慣,命數冷酷的去抽離,換掉一些他喜歡的,熟悉的,不願放手的東西。


    今夜這場告別,也不隻是向張楚,或許,憂無命要去做送別的,是屬於他自己的,藏於皮肉之下,藏於骨髓之中,藏於心海深處的,一部分。


    ---


    所謂鬼神。


    這是自金陵一夜後,江湖中傳出的一個新的概念。


    它源於任豪盟主的絕命禁術,不動則已,一動便取了天榜性命,這等武力,實在不是常人所能想象,便隻能冠以“鬼神”的稱呼。


    但凡武者,都對這鬼神禁術很感興趣,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任豪盟主所創的禁術,該如何修煉。


    其實,修煉這種禁術,很簡單。


    誰都能學。


    前提是,得先學會乾坤鎖這門奇功。


    乾坤鎖的效果非常單一。


    一旦修成這門功法,便能讓真氣凝練,不再以某種功法的行氣路線為主,體內真氣會自行運作,時時流淌於武者周身各處穴位經絡。


    就如遍布周身的蛛網,將各個行氣節點鎖為一體,以最大的程度,壓住體內真氣與精元,使它們不會隨著年紀增大就逸散開。


    同時這門奇功,還有保護溫養經絡,加強丹田堅韌,尋常百毒不侵的神異。


    換句話說,修了這門奇功,就算平日不加琢磨,隨著武者本身的強大,乾坤鎖對軀體帶來的溫養和強化也會與日俱增。


    就像是蓄電池,它會把真氣壓縮到極致,存於軀體之中。


    但這門功法,隻要修了,便無法再解開,隻能從外界強行破除,若是如任豪一樣,在一瞬將乾坤鎖徹底破去,那些平日裏積蓄的力量,就會一股腦的爆發開。


    若是再輔助舍身決這等拚命功法,便能鑄就出鬼神之力。


    但這種搏命姿態,會對身體造成恐怖的壓力,絕非能持續太久,以尋常武者而言,一生練武,打熬身體,但極有可能用一次鬼神之力,就會讓一切都付諸東流。


    就如現在。


    沈秋以忘川經重擊,破開了乾坤鎖三分,並未完全破去,因就如他所說,這份禁忌的力量,並不是要用在張楚身上的。


    但即便如此,場麵也極其驚人。


    就像是回到了金陵一夜,體內五色忘川經靈氣,若滾滾岩漿般,從沈秋體內噴薄而出,渾厚的靈氣在他武君寶體之外,如纏身颶風般旋轉。


    張楚看著眼前,那濃重白煙中若隱若現的人影,他的心髒跳的飛快,聖火似也感覺到了威脅,uu看書 .uuknshu.om它在不斷的將能量注入張楚體內。


    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保住這宿主一命。


    但張楚,此時卻有種強烈的感覺。


    他的人生。


    可能要到今夜為止了。


    或許,自己該向這個世界說再見了,張楚的目光,落在了廢墟之外,若隱若現的張嵐身上,他的弟弟,正朝著這邊玩命的趕過來。


    但很可能,趕不及了。


    唉,人生最後,也隻有張嵐一人前來送別。


    張楚臉上,咧開一個暗淡的笑容。


    自己這一生...


    活的,還真是失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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