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他掐滅了煙,動作輕柔,寡淡裏摻雜著一絲狠勁兒。


    季雲淮擰著的眉宇很快舒展開,下頜線繃緊,眼底的情緒藏匿在隱隱約約的白霧下。


    反正兩人分手六年了,他似乎也沒什麽理由去幹預她的生活。


    而且都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控製自己的情緒對他來說並非難事。


    這個季節的夜晚體感稍涼,濃稠的夜色裏,那一抹亮色尤為紮眼。


    薄幸月感覺那雞尾酒實在上頭,禁不住頭暈踉蹌了下。


    秦錚本來想去扶,卻發現有人快他一步。


    “站得穩?”他撩起眼皮,問話的語調很輕。


    薄幸月才發現眼前的人都多了幾道重影,含糊著應了一聲。


    盛啟洲一陣無語,心想剛還裝得不在意,該有的占有欲還真是沒少半分。


    由於歪倒的動作,她裙子的肩領歪向一側,露出小巧瑩然的肩頭,兩條鎖骨似月牙,仿佛一隻手就能把控得住。


    很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那道光景。


    她眨眨眼睫,瞳孔輕透,聽到熟悉的嗓音縈繞在耳邊:“外套給我。”


    那聲音讓她的心底像是注入溫水,霎時間綿密地包裹著心髒。


    薄幸月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些醉了,實在缺少反應能力,聽見說的什麽就下意識怎麽做了。


    衣服抖開,攏在她肩頭,總算擋住了那塊雪白的肌膚。


    季雲淮低眼睨著她,小姑娘長發如瀑,因醉意臉色酡紅,黑白分明的眼眸跟噙著點點滴滴的露水似的。


    叫的代駕已經來了。


    鍾靈觀察了半天,也沒弄清楚現在季雲淮跟薄幸月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她清清嗓子,打招呼道:“再見啊秦公子,有時間再聚。”


    說罷,便要扶著薄幸月去車上。


    季雲淮也看過去,他眼神漆黑銳利,雖說一字不發,卻難以讓人忽略他周身的氣場。


    臨走前,鍾靈搖下車窗,笑嘻嘻道:“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月亮的。”


    盛啟洲跟他並肩往回走,將手臂枕在腦後,連連稱讚:“季隊,你剛披衣服宣誓主權那招實在是高!”


    季雲淮卻沒說話,思緒回溯到幾年前。


    說起來宣誓主權這種事兒,他人生中第一次打架也是為的薄幸月。


    小道消息稱“附中之光”的薄幸月居然有一天交男朋友了。


    一天放學後,不知道哪兒來的一群校外人士在人放學後直接把他堵在巷子裏。


    “也不知道看上這個窮小子什麽了。”男生笑得更加肆意,一把揪起他校服領子,警告說,“聽到了沒,你是在高攀……”


    少年雙手握拳,白皙的骨節攥得發出聲響,壓過去一頭,肩膀直愣愣撞過去。


    興許是觸及到了底線,所有人眼中的乖乖生居然生平第一次說了髒話,“少他媽打我女朋友的主意。”


    盛啟洲乜過去一眼,看著他的神色問:“去北疆這事兒,你還沒跟薄醫生說吧?”


    執勤前,季雲淮才被萬參謀長喊過去,交待的就是這一回要帶領他們特勤中隊去北疆集訓。


    一去又得幾個月,算是他們的常態。


    季雲淮緩緩滾了下喉結,漆黑的眉眼溢出點無奈:“沒。”


    如果跟她交待幾句,反倒顯得刻意了。


    車外寒風簌簌,星子暗沉。


    鍾靈從暖和的車裏下來,打了個哈欠問:“我怎麽總覺得今晚上……你跟季雲淮不對勁?”


    她打了個酒嗝,連形象都顧不上。


    薄幸月頓了頓虛浮的腳步:“有嗎?”


    “當然有了。”鍾靈是局外人,看得明白,“他過來的時候就差把別動老子女人這幾個字寫臉上了……”


    薄幸月大腦空白了幾秒,哂笑一聲:“他上次都讓我別玩兒他了。”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崩塌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因為再次重塑又不知道需要多久的時間。


    破鏡也許能重圓,但在重圓前,那道裂縫絕對是將兩人向外推的橫隔。


    鍾靈揉揉腦袋,感覺頭疼得更厲害,她這小腦袋瓜又想不明白了。


    “他季雲淮很牛嗎?放下他的身段好嗎?!”鍾靈維護起自家閨蜜來極其護短,抱著她不撒手,鼻息間全是女孩子身上香香甜甜的氣息,嘟囔道,“我們薄大小姐就是值得最好的。”


    恍然間,眼前浮現出爛尾樓樓頂的風景。


    如同少年不懼歲月長。


    少女趴在欄杆上,堅定的嗓音飄散在風中:“季雲淮,你要相信,我們就是最好的。”


    頭頂的燈光太晃眼,鍾靈應該是逛街逛累了,亂糟糟地和她在一張床上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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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兩人果真橫七豎八地睡著。


    薄幸月醒得稍早,知道鍾靈有起床氣,便掀起被子後輕聲在盥洗池前洗漱。


    一直聽到有人敲門,她才緩過神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穿著一身正裝,領帶周正,夾著個公文包,一笑眼睛眯起來,看起來很是和藹。


    “連叔,你怎麽來了?”薄幸月震驚了下,太久不見還是稍感不自在。


    連祁的父親連景平曾在薄耀舟身邊做秘書,所以兩家關係一直很親近。


    小時候連景平更是常常給她買糖吃,可以說他早就把薄幸月當自家女兒來對待了。


    連景平的心裏始終懸著塊石頭,沉吟半晌,表情不大好看,語意嚴肅道:“你爸爸他……那邊的情況不太好,你要是現在有時間,就過去看看吧。”


    一路上,薄幸月始終保持緘默,連景平感知到了氣氛的沉悶,又主動聊起江城近幾年的變化。


    說以前她讀的附中附近新建了幾棟高樓大廈,江城附中也擴建了新校區,現在辦學越來越好……


    見薄幸月攥著指節沒說話,連景平默默歎著氣,一派苦言相勸,“幸月啊,你爸這兩年因為身體從上麵退下來了,可心裏一直是記掛著你的。你們父女兩過去的矛盾一時半會兒化解不了,但他現在生了病,是打心底想再見你一麵……”


    薄幸月望著窗外的風景,對這些好言好語不置可否。


    療養院依山傍水,清風徐來,江郊的空氣都比市中心清新不少。


    不遠處的湖心亭水波蕩漾,荷花池裏的荷花過了盛放的季節,隻剩下殘敗落寞的景象,冰冷的池水中也就隻有魚群在裏麵歡快地遊動。


    薄耀舟拿了袋魚食喂魚,看著魚食被爭搶著吃完才背過手去,隨後靜默得佇立著,像一尊飽經風霜的雕像。


    他確實老了很多,兩鬢斑白,縱紋橫生。


    連景平適時提了句:“幸月,去吧,好好跟你爸聊聊。”


    薄耀舟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頭一次在自己女兒麵前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用最長尋常的語氣道:“菜已經備好了,進來吃個飯再走吧。”


    別墅的室內布置得簡樸素雅,餐桌上擺著幾道菜,鯽魚豆腐湯、清炒時蔬、南瓜薏米粥,看著都是偏清淡的口味。


    她放下gucci的小挎包,沒著急拿筷子:“方阿姨呢,怎麽沒見到她?”


    薄耀舟怕劍拔弩張的氛圍影響到父女兩的談話,編了個借口說:“她有事情,沒在家。”


    “你回來了就好,這麽些年在外頭也受了不少委屈吧。”薄耀舟語重心長的,明顯是在做讓步。


    當年的事兒產生的一係列後續是誰也想不到的。


    尤其是人到晚年,身體大不如前後,薄耀舟的心緒一直在不斷追悔與自責中度過,想著確實沒對住這個女兒。


    薄幸月壓下眼底的嘲意,回應得生疏冷淡:“托您的福,一切都沒那麽糟糕。”


    薄耀舟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往她碗裏夾了些菜,關切地說:“多吃點,你都瘦了。”


    餐桌前,她規規矩矩地陪著薄耀舟吃了一次飯,權當是為了他的身體考慮。


    於現在的薄幸月而言,再多的彌補已然失去了意義。


    在最需要成長關愛的那幾年,薄耀舟的所作所為都更偏心薄初。


    猶如天平的兩端,可能是不會哭的孩子沒奶吃,在母親去世後,她永遠都是不被傾向的那一端。


    薄耀舟跟外交世家楊家大小姐本來就是依靠聯姻才走到一起,婚後經常被傳不睦。


    甚至有人說當年老爺子就是棒打鴛鴦,強行拆散了薄耀舟和他初戀。


    而在薄幸月的生母病逝後,沒過多久,薄耀舟就跟當初的初戀方蘭茹走到一起,為了紀念兩人的感情,原本跟隨母姓的女孩兒被冠以薄姓,取名為初。


    一餐飯吃得食之無味,薄幸月算是為了陪同而強行塞了幾口。


    但薄耀舟不同,他痛苦的心情像是隨之瓦解了不少。


    阿姨過來收拾了餐盤,還不忘補充說:“薄老爺子,這是您近段時間進食最多的一次了。”


    薄幸月心頭微動,不再久留,隻點頭示意:“您多保重身體,再見。”


    再次探望,她連“爸”都不願意喊出來。


    出來後,她走到湖心亭吹風,慢慢與身後的景色融為一體的畫卷,綿亙繾綣。


    身後傳來一陣高跟鞋蹬地的腳步聲。


    薄初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經過時摘下墨鏡,一身名牌格外招搖:“喲,我還為你爸沒你這個女兒呢。”


    輕飄飄的語氣,滿是挖苦。


    不過顯然是知道她過來看望薄耀舟這一事實了。


    從薄幸月出國後,薄初在圈子裏混得愈發風生水起,以至於近幾年很多人提及薄家隻知道薄初,還不知道薄家有個正統的千金。


    方蘭茹和薄耀舟組建重組家庭後,兩個年齡段相近的女孩子就像是天生不對付。


    薄初屬於長相清純掛,隻要她勾勾手指頭,就有男生願意給她帶早餐做值日。


    與之相對的,她對季雲淮的追求遠不及那麽大膽,似是在貫徹小白花愛慕“高嶺之花”的準則。


    薄幸月對季雲淮的追求起因於一個賭約。


    三個月內要是能拿下季雲淮,她才算在薄初麵前揚眉吐氣。


    動機不純是真,可動了真心也不假。


    薄幸月揚起紅唇,氣勢上完全壓製住了對方:“我好歹是薄耀舟親生的女兒,你說呢姐姐?”


    後麵兩個字她咬字很重,說白了隻是故意給薄初難堪。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來這一套,那就看看誰更婊氣衝天。


    薄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故意抓著她軟肋不放,字字帶刺道:“當年肯定是季雲淮甩的你,他知道真相後,應該恨死你玩弄他感情了吧。”


    “怎麽,還想逼我像十八歲那樣對你嗎?”薄幸月的眼眸冷下來,勾起的笑意從容不迫。


    那時候薄初也沒想到薄幸月居然能追到季雲淮,背後說了她不少壞話的同時,言辭裏還侮辱過她的生母。


    薄幸月從來不是遇事忍氣吞聲的性格,知道後直接扇了薄初一巴掌。


    十八歲時的少女足夠驕傲張揚,骨子裏透著叛逆的野勁兒。


    但現在的她已經不想跟薄初牽扯更多的糾葛了。


    而後,薄幸月轉過身,根本都沒有理會怒火中燒的薄初,徒留下倔強清瘦的背影。


    過去的,既然抹殺不了,她隻能選擇避而遠之。


    ……


    周一,又是一個星期忙碌的開始。


    薄幸月一上午都泡在科室裏,到了中午休息的時間,她揉著酸疼的脖頸,把一摞報告交給安亦傑:“安主任,我想好了,北疆那邊如果需要帶隊,我可以去。”


    安亦傑小小地驚訝了下,沒發表什麽意見:“那你要準備好,過幾天就出發,得收拾一下。”


    他一直很看重薄幸月未來的發展,去北疆這事兒是個苦活,但這姑娘不一定就吃不了這茬苦。


    “行,謝謝主任。”


    由此,組建去北疆的隊伍臨時成立,由她跟戚嘉禾帶隊,加上呂司如和幾位男同事一同出發。


    飛機上,薄幸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視野裏雲層綿密,霧氣朦朧席卷。


    恍惚間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趟旅程,穿越著時光隧道,回憶不斷在腦海中翻湧。


    來之前,她偶然間去翻季雲淮的朋友圈。


    隻有一條,內容發的是【八千裏路】,配圖的景色顯然位於我國西北。


    北疆,她居然也有一天踏足他曾經來到的土地。


    就是沒想到一落地天氣驟變,一連數天的熱浪將歇,天色瞬間陰沉,雷聲轟然作響。


    機場來接帶隊醫生的司機感慨說:“你們來支援的辛苦了。”


    薄幸月笑著說:“您也辛苦。”


    他們行駛的路線必須經過山路,車子一路顛簸不平,晃得厲害。


    幾個女同事都有點兒受不住,呂司如強忍著暈車的衝動,臉色慘白還不忘吐槽兩句:“怎麽感覺來支援都快跟變形計差不多了……”


    狂風拍窗,暴雨不歇。


    車上,鍾靈的電話打過來,薄幸月摁下接聽鍵說:“還沒到呢。”


    鍾靈長歎一聲:“月亮,我真是沒想到,你說去北疆就去,又把我一個人丟江城了。”


    “幸好我今天用的眼線筆是防水的,要不然現在肯定花了。”她這話帶著一貫的誇張勁兒。


    薄幸月難免失笑,聽到緊急刹車的聲音後,她眉間微蹙,就此打住:“等會兒再跟你說,前麵的路段好像出了點狀況。”


    “好,那你到了跟我報個平安。”鍾靈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


    近來多雨水,前方路段很顯然是遭到了山體滑坡的堵塞。


    幸好他們還沒開到那個路段,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司機急得焦頭爛額,示意交待道:“我跟他們軍區的人聯係一下。”


    現階段這個情況,除了等待軍區的救援,似乎別無他法。


    她注視著前方的路段,在他們的這輛車前,好像還有一個差點被泥石流卷入的行人。


    醫生的本職就是救死扶傷。


    薄幸月注意到後,果斷推開車門,也沒顧忌地上的泥水,直接單膝跪在地上將奶奶扶起來。


    身後,軍區的車及時趕到。


    吉普車門打開。


    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條修長筆直的腿,穿著迷彩褲,足夠吸睛,軍靴踩過泥濘不平的地麵。


    修長的指節握著傘柄,寬大的傘沿下,他頭頸筆直,模樣冷雋,線條淩厲。


    山體滑坡帶來的是像洪水猛獸般的吞噬。


    有幾塊碎掉的滾石眼見著就要砸下來。


    倏然,手腕被一道強勢的力道握住。


    天旋地轉間,薄幸月還未站穩,當即落入到熟悉溫暖的懷抱。


    呼吸一窒,再吸氣時,清新柔和的鬆木香充斥在鼻息間。


    薄幸月剛想起身,狐狸眼裏氤氳著水汽,像鏡子蒙上了一層水霧。


    分明是泫然欲泣的模樣。


    目光撞入男人的眼眸時,兩人的呼吸都微亂了幾秒。


    一別數日,再次相逢,不可置信的念頭占據上風。


    他軍裝熨帖,短寸長了些,薄薄地覆在眉骨之上。


    季雲淮還以為她受了傷,立刻放軟聲線:“哪裏不舒服,嗯?”


    薄幸月瞥了眼身後的情況,白皙的臉皺了下,抬睫去看他,一句平常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就是莫名嬌嗔:“頭發……纏在你衣服扣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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