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要跟你的車。”徒弟邊往身上套羽絨服邊回過頭來叫我。


    “恩,跟著吧!”我帶上手套,拿起車鑰匙往外走。


    晚上白色的小奧拓在堵得不行的路上慢慢爬動。徒弟在副駕駛上敲著我的車玻璃喋喋不休,“師父,你知道嗎,他們都嫉妒死了,好歹這是車啊,五千塊錢,太他媽便宜了……我這手機買的候都比這個價兒高!”


    單位用車升級,給辦公室經理新配了雪佛蘭賽歐,這輛用了四年多的奧拓被替了下來。單位說五千塊錢賣給職工,結果差點搶破頭,最後行長說,這樣吧,抓鬮,誰抓著算誰的。那天正趕上我歇班兒要趕車回家,被叫到會議室,一看全行的人都在呢,全都興致勃勃地等著不參加抓鬮的周行長做紙條。我當時心思不大,因為確實太便宜了也就等了會兒,後來等到快趕不上車了,要走的時候,周行長終於弄好了。我急著回家,就說,我先來吧。結果一伸手,就把寫著‘奧拓’倆字的字條從箱子裏抓了出來。大夥兒先是呆了兩秒,然後哀嚎遍起。結果我就以五千塊的代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輛汽車。


    說是用了四年多,其實磨損並不嚴重,而且洗車、修車都是單位掏錢,車子護養得一直不錯。我上下班兒都開著,車小,也省油,我很滿意。


    等紅燈的時候,徒弟收到微信,小李的聲音,“你們到了就直接過來,中包610,叫你師父慢慢開,不著急,套餐都給你倆領好了。”


    “師姨真大方,要說唱k就得去‘唐宮’,效果好,還管飯……就說貴點兒吧……師父,你去過‘海天’嗎,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比‘唐宮’差太遠。”


    “海天便宜。”我隨口應著。


    “恩,那倒是。對了,都說唐宮包廂特別難定,何況這過聖誕節的,師姨下班兒才打電話居然也能訂到中包……哎,師父,我聽說師姨是董事長家親戚,還有說是私生女的……真的嗎,師父……”


    “假的。”


    “啊,假的啊?也是,董事長家親戚肯定在總行呆著,怎麽可能跟咱似的在支行,而且還是前台……不過,師父,師姨喜歡你吧?”


    “……”


    “別不好意思,我們都知道,她對你多好……師父,你喜歡她嗎?”


    “下車。”


    “啊?”


    “到了,下車。”我怎麽攤上這麽個二啦吧唧的徒弟?


    燈光、噪音、前廳黑壓壓排隊的客人、聖誕老人打扮的服務員、巨型聖誕樹……這是個混亂而瘋狂的節日。


    我跟徒弟是最後到的,同事們已經開唱了。小李指著吧台,讓我倆先去把飯解決了。其間又給我們要了熱飲。我發信息跟吳越說了要晚回去,吳越幹脆跟我說他不回去了。人多了唱歌就得排隊,排不上的喝酒、侃大山、擲骰子,我抽著煙聽大夥兒鬼哭狼嚎。喝酒的同事都不再叫我,大家都知道我戒酒了。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就把酒停了,所有的酒,紅的白的黃的中的洋的,不管什麽場合,不管敬酒的是誰,一滴不再沾。本來還有很多人不信,後來有次我明明白白地拒了大行長的酒之後,大家才知道我說戒了就是戒了。戒了酒,煙卻越抽越凶。


    一晚上我都跟同事們隨便地說著笑著,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曹姐幫我點了歌讓我唱。每首我都唱不了兩句,然後就切掉換別人。


    十點多散場時,曹姐說跟徒弟順路要去送他,小李就交給我送。


    我笑著,“沒問題!”


    小城市就是這樣好,再熱鬧的節日,一過晚上10點,人們都會回家睡覺。


    路燈明明暗暗的光亮在我臉上閃過,小李看著我,一路沉默。到了她家小區門口,她也不下車,就待在副駕駛上那麽死盯著我。


    “明兒見!”我衝他擺擺手。


    她眼睛眨巴兩下,“安然,到今天我認識你整整五年了。”


    “哦,這麽久了啊!”我回了一句,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衝她笑笑。她很突然地傾身抱住了我,那是個姿勢很別扭的擁抱。我愣了一下,隻是愣了一下而已,沒有僵硬,沒有慌亂,沒有推拒,就讓她抱著,沒有回應。


    收音機裏放著某首老歌:“想你想成了心事,等你等成了堅持,眼中渴望來不及掩飾又如此誠實……”


    “安然,你……你好了嗎?你好點兒了嗎?”她問,聲音裏帶著眼淚的鹹澀。


    我?我想我好點兒了吧?我已經收起了餐桌上的照片,取消了短信通知,不再每天幾百遍查同一個賬號的餘額,不再時常問吳越同一個問題,不抱著賬本兒也能睡覺,可以到處旅遊,我還換了新手機、買了台式電腦,跟吳越一起炒黃金白銀也掙了些錢……我想我該是好了吧……你看不出來嗎,為什麽還要問我……熟悉的寒冷感從心裏往體表蔓延,呼吸變得困難,眼前的光暈染成胡亂塗抹的油彩,尖銳的疼痛讓我連手指尖兒都開始顫抖起來……


    為什麽要問呢?你知不知道,那些我努力支撐的表象根本經不起一句輕輕的叩問?


    我沒有好一點兒,完全沒有。


    從吳越那個安然病危的謊話發出去到現在,半年時間,沒有任何回答。一個月過去的時候,我摔了手機,砸了筆記本電腦,第二個月的時候,我看著照片問吳越,“你說他是忘了我了還是死了?”吳越想了半天,問我:“他記得你,愛著你,又能怎麽樣?”


    “起碼給我點兒消息……讓我好過一點兒。”


    “他給你消息,你真地就能好過一點兒嗎?他回不來,你出不去,就這樣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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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來就有兩條路,其一,你一夜暴富,扔了銀行工作,自己想幹嘛幹嘛,可是這可能嗎?你以為寫小說呢,說中獎就中獎,說暴富就暴富,這麽容易掙錢世界上早就沒有窮人了。就咱倆投資掙那點兒錢根本哪兒都不到哪兒,還是要靠你現在工作的收入養著阿姨,而且阿姨以後需要的錢會越來越多,所以這條路短時間內基本不可能,其二,那就是,那就是阿姨不再用錢了……這樣你也可以解脫,不過,這恐怕不是你想要的吧?”


    “隻要她好好活著,我寧可不解脫……”這第二條路我無法接受。


    “是啊,那你想過要耗到什麽時候嗎?你要弟妹記著你,愛著你,遠遠看著你到什麽時候?十年、二十年?你別怪我直接,我這人說話就這樣,說到底,你是要阿姨好好活著,還是趕快解脫了去找弟妹?”


    又是這個選擇嗎?還是這個選擇嗎?


    當初的那個決定,看上去像是暮雨的,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最後的最後,我終究還是要妥協,暮雨那麽做不過是替我把這個決定擔下來,表示他也同意,他不怪我,但是這樣並不能使我無辜一些,因為那個局麵,是我造成的。


    我苦笑,安然,你憑什麽還要他記著你,愛著你?從逼得他走投無路隻能離開時,你就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他了,他差不多為你丟掉了所有,你還想用這麽個不明不白的‘情’字糾纏他到什麽時候呢?


    吳越拍著我的肩膀,說:“安然,說實話,我不信他能忘了你,如果真的能忘了,倒是件好事兒,起碼好過你這樣無限期的自我折磨。”


    我默默收起相框,轉身回屋。


    暮雨,別擔心,我不聽吳越那個矬人的話,我不會忘了你,我愛你。你能原諒我的自私嗎?即便我不配說這樣的話,我還是想告訴你,我會一直等,一直一直等……欠你的那些我用我以後所有的想念補給你。


    於是,我慢慢找回那個正常人一般的安然,外套一樣罩住自己,會說會笑會上進……隻是誰都別再問我要真心,那裏早就空了,剩下的全是荒煙蔓草,絕望叢生。


    事實往往這樣,並不是你想通了,認命了,傷口就能不疼了,你可以拿道理說服自己,卻不能拿道理止血。


    小李手忙腳亂地從我口袋裏摸出藥給我吃下去。


    “李兒,你嚇著我了……”我喘著氣胡說八道,順便把自己的手從她手裏抽出來。


    小李低著頭沉默著。我知道等待有多苦,這是我一開始沒有忍心推開她的原因。但是該說的話我還是得說,“李兒,別等了,我沒法兒給你你想要的感情……我心思全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即便不在一起……我欠他的都不知道怎麽才能還上,所以你別再為我做什麽,我還不起的……”


    “你是不是怪我爸?”她問。


    “這個,原來是很怨恨的,不過,現在不怨了……真的,是我自己的錯,大環境如此,不是他也會有別人,不是這個困境也會有別的,是我太幼稚,我們都太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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