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光從指縫裏瀉下來,之後是薄薄的門板被帶上的聲音,輕輕的腳步,電熱扇被扶起來的響動,再然後一雙手摸上我的腿,將繞在腳上的電線一圈圈鬆開,熱風再次吹過來,我敏銳地感知周圍發生的一切,卻始終捂著眼睛一動不動,就像睡著了。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冰涼的手指將我的手從臉上拿開。屋子裏慘白慘白地亮,我眼睛被晃得睜不開。


    下巴上忽然一涼,還沒來得及掙脫,它已經被兩根手指捏住微微抬起,左右搖晃了兩下,自言自語般的聲音從我頭頂落下來,“真的下手重了,臉怎麽這麽紅?”


    我恨恨地睜開眼睛,推開他的手,翻身坐起來,“當然了,腫了都!”


    “可是,我就啪了右邊,怎麽左邊也腫了?”他似乎是非常嚴肅的糾結在這個問題上。


    “……那什麽……黑燈瞎火的,你能知道是拍哪裏了?”胡攪蠻纏,我想我已經演繹到極致了。


    他也不爭辯,我別別扭扭地環顧四周,靠近門口的位置有條斜拉的繩子,繩子上掛著的淺藍色的洗車店工裝,剛才沒有注意,現在看來應該是新洗的,還沒幹,衣服下邊還掛著水珠,燈光照得一閃一閃,我瞪著那水珠看了幾秒鍾,終於判斷出,那哪是什麽水珠啊,分明就是冰淩子。我是因為精神動力太強大,又裹著羽絨服,又對著電暖風,所以才沒覺得特別冷,韓暮雨就穿一厚棉衣,怪不得開始那個手死涼死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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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我們那個銀行宿舍不讓外人留宿,我立馬叫他收拾行李跟我走。


    我老是這樣,做事情顧頭不顧尾,一心盼著他能多留幾天,卻沒算到他留在這裏有多受罪!


    那冰棱子反射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疼,我偏開頭去,酸痛卻爬上心尖兒。


    隻是我沒顧得上難受呢,就見一塊剝好的糖巧巧地停在嘴邊,我看了眼韓暮雨,他衝我挑挑眉,輕巧的頑皮。我惡狠狠地把糖叼進嘴裏,他就著沒有收回去的手,揉了一把我的頭發,“你這個人啊……”那聲音裏滿滿的無奈盡頭,硬是讓我聽出一絲溫情寵溺,甜蜜得堪比我嘴裏的糖果。


    “哎,”我叫韓暮雨,“要不,你早點回家吧!你這住宿條件忒差了,為了千把塊錢再把你凍個好歹兒的不值當的。”


    “沒事兒,我天生就不怎麽怕冷!”


    “那也不行,”我一指那晾著的衣服,“衣裳都結冰了!你哪受得了?”


    “受得了,再說家裏條件……也差不多!”


    “……”


    我摸摸他的被子,還算是厚。不經意看到枕頭下壓著的一張紙,我好奇心起,便隨手抽出來打開看,“這是……圖紙?”我問。


    “恩,工地的圖紙。”


    “你會看?”我瞅著上麵錯綜複雜的實線虛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在學著看……”韓暮雨把那張大紙接過去小心地疊好了放回原來的位置。


    切,又不是什麽好東西,幹嘛一副寶貝樣?


    我繼續問道,“除了你的電熱扇,你還有啥取暖的?”


    “……被子……那個電熱扇不是我的,是工友借我用的……”他倒是老實。


    我就知道。這人也忒摳門了,就算不買電熱毯,暖水袋總是買得起的吧!就這麽苦熬著,我算是服了他了。


    “行行,我明白了,回頭我把我用不著的電熱毯給你拿過來……我真長見識,見過財迷的,沒見過你這麽掙錢不要命的啊!”我揶揄的話老是這麽溜,好在韓暮雨從不在乎我是那種口氣說出來的。我深信,無論我多麽尖酸刻薄的話,他都能拂去那些迷惑人的假模假樣假腔假調,找到藏在冰碴雪片般的銳利之下柔軟溫熱的好意。


    “不用了,安然……我不能再收你的東西了……這樣不好……”韓暮雨連連搖頭。


    “有什麽不好?給你你就拿著唄,咱是哥們兒啊,老這麽見外!”


    “不是見外,你對我這麽好,我都不知道怎麽回報你?”


    “沒關係,我有賬本,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哪天你發達了,記得還回來。”我衝他笑得心機深沉,“連本帶利!”


    韓暮雨眼神晃了一下兒,低下頭去,“……安然……”又是讓人沉溺的無奈語氣。


    你一定要把老子的名字叫得這麽千回百轉嗎?


    “叫哥!”我糾正。


    “安然……”


    “叫哥!”


    “安然。”


    “哥!”


    “……哎!”


    “你這倒黴孩子,還占我便宜!”


    他送我出門的時候,剛好遇見他那個工友購物回來,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嘴裏還叼著一隻超市裏出售的那種做工很粗糙的中國結。看見我倆,他因為沒法說話隻好哼哼著給我們一個大大的憨實的笑,滿是褶子的黝黑的臉襯得牙齒特別白。


    “六哥,我去送送我朋友!”韓暮雨將他手裏的東西接過來兩袋,跟著他轉回屋子裏,東西放在一個空鋪上。


    那人空出嘴來,“小韓,叫你朋友吃點瓜子再走唄,我買了一大袋子呢!”


    “不了,不了,我這回去有事兒呢!”我趕緊推辭。


    韓暮雨擺擺手,幫他把門帶上。


    我邊走邊問:“暮雨,剛那人四十多了吧?”


    “三十三。”


    “真不像!”我想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這也太糟踐人了!”


    “我們幹活兒整天風吹日曬的,時間久了就變那樣了……”


    “暮雨……要不咱換個工作吧……工地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想著韓暮雨那張臉變成那般滄桑,我身上就一陣惡寒。


    他搖搖頭,“先幹著吧……沒文化也找不著什麽好活兒……”


    第二天晚上我收拾了電熱毯、暖水袋啥的給他送過去,順手給那位六哥稍了點單位過節發的真空包裝鹵肉。我不愛吃那東西,又值不當的往家裏帶,一般都給那些有家有口的哥哥姐姐,要不然就是扔食堂裏大家一塊吃。


    六哥特實在,當什麽好東西似的收起那些鹵肉,熱絡得跟我倆認識了八輩子似的,一會兒給我拿糖一會兒給我抓瓜子,我要不吃他恨不得磕開了塞我嘴裏。可能看慣了韓暮雨的冷冷淡淡,突然被這麽熱情的對待,我渾身都不對勁兒。


    聊天的時候我知道,六哥本姓陸,叫著叫著陸哥就成六哥了,張家口的人,家裏有倆兒子,他在萬達停工後找了家搬家公司當臨時工,給人扛東西。幹滿一個月就回家,用他的話說,這個月掙的錢全花在年貨上,一分也不攢,得過個肥肥實實的年。


    我捧著韓暮雨的杯子喝水,笑嘻嘻地應著他的話,韓暮雨坐在我身邊安安靜靜地嗑瓜子兒。


    聽說我在銀行上班兒,六哥馬上一臉羨慕,“怪不得這麽白淨,看著就像是幹公事兒的人!小韓能認識你這樣兒的朋友真是挺好!”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幹公事兒的人是嘛意思,估計是把咱誤會成公務員兒了,不過,我也懶得解釋,他愛怎麽以為怎麽以為。


    “磕了這麽半天瓜子你不渴啊?”我問旁邊的韓暮雨,順便把手裏的杯子遞過去,“正好喝現在!”


    他自然而然接過水杯喝了兩口,脖子微微揚起,喉結滑動兩下。要說人長得好看了,幹嘛都好看,我看著他的側臉很沒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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