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驛站裏頭出來,滿街都是騎馬的武官和坐轎的文官。大同這裏規矩已經廢馳,按道理來說,很多官員蠻不夠坐轎子的資格,但也是堂而皇之的坐上了轎子。


    國初之時,大家都是騎馬,了不起牛車馬車,轎子隻有少數人才有特權,後人說明朝風氣由正統天順年間為之一變,成化年間開始腐化至不可治者,大約也有其理。


    大同斯是時是不折不扣的北邊重鎮,駐軍多,滿街全是全副武裝的士兵和軍官,最近因為所謂的“大捷”,加上石彪有意邀買軍心,賞賜極多,士兵和低級軍官滿街都是,買肉喝酒,醉熏熏的在街市上走,偶爾與民相鬥,常惹動無數人圍看,大同軍兵多,連帶著民風也很彪悍,沒有點身板脾氣的人,還真不敢在此行走。


    除了軍民官兵,就是行商多。


    大明以開中法支持北邊軍鎮的正常運作,商人們把糧食運到邊境,然後從駐軍長官手裏領取鹽引,有了鹽引之後,才有合法經營官鹽生意的憑據,憑著鹽引才能大發其財。這在當時來說是一種良法,因為商人運糧,會考慮成本,省的是自己的錢,雇傭民夫也不能強拉攏民,從買糧到運輸到邊境,中間環節很多,可以促進各地的經濟活躍,總之,是良法。


    大同這裏,駐軍極多,運糧的商人當然也是數不勝數。國初時候,商人再有錢也不能坐車,甚至不能騎馬,隻能騎騾子或驢,絲綢等衣物也不準穿,頭巾等讀書人的標誌當然更不允許。但現在已經法紀廢馳,不穿龍袍的話管你穿什麽,所以滿街都是著絲履戴頭巾或是大帽的商人,天氣熱了,絲綢衣服雖不貼身,但勝在輕便,於是長袖當風,飄然若神仙中人的盡是運糧過來的商人。他們總要等鹽引下發了之後,再於邊境販賣一些貨物,賺到不少銀子後,購買邊境的出產,然後再回鄉去,一來一去,利潤很大。


    後世的清朝以厘金製度來貼補國用,厘金病商,所以商人最為吃虧,一縣到鄰縣之間,能有幾百個卡子收厘金,大明則不同,水陸卡子此時並不多,商稅更是可以低到忽略不計,所以此時商人極富,身家百萬白銀以上的商人也已經出現,同陸運轉而不依賴海貿就積聚如此豐富的身家,中國人的善於經商,絕不在西人之下。


    除了運糧的商人,便是茶商,當時以川茶為優,漢人自己喝茶,把這種習慣一傳到草原,則遊牧民族的需求比漢人還要急迫。


    原因則很簡單,遊牧民族的飲食習慣單一,以肉食和飲奶茶為主,青菜之類則很少見,甚至是絕無僅有。


    常年食肉有害健康,有了茶之後問題則是迎刃而解,所以西藏和草原乃至西域,各地異族對茶的需求都很大,有鑒於此,茶自然也是國家控製的重要資源,法子也是和鹽一樣,需要官府下發憑照,然後才有資格經營。也是從內地運糧至邊境,然後換茶引,或是直接運茶過來貿易,而軍鎮自用有限,多半用於對北方草原的貿易。


    天順年間,一般是七十斤茶換一匹中等戰馬,每年靠茶的貿易,大明軍鎮可以貿易數千匹軍馬,這些馬或是軍鎮留用,或是送往京師或遼東等地,大明再以河套等地養馬,所以終明二百餘年,從未有缺乏戰馬之患,這一點,則是遠超前宋了。


    “瞧瞧,老哈。”到了總兵官府邸前頭,已經是擠的人山人海。大同官兵和百姓行商誰不知道石將爺要封侯?誰不來瞧瞧熱鬧,在官兵將佐來說,是表忠心,百姓們則是瞧著難得的熱鬧,府邸前頭是擠的不行,要不然兩個錦衣衛官擺起了儀仗,能不能擠進圈子裏頭去,還得兩說。袁彬一下轎就是一頭一臉的汗,剛剛在轎子裏的涼意不翼而飛,他跺了跺腳,笑道:“這些人全無心肝,這種熱鬧是好瞧的麽?”


    “慎言,”哈銘雖然深以為然,不過還是勸道:“人多眼雜,耳多眼多,咱們安心瞧熱鬧。瞧完了,反正行李也收拾好了,趁晚上天涼趕路,下一個鐸站正五十裏,下午夜趕到睡個好覺,如何?”


    “聽你的就是。”袁彬無所謂的一笑,答道:“一天趕一個驛站,半個月內回到京師,老哈,這裏烏煙瘴氣的,我也實在是呆不得了。”


    兩人苦笑搖頭,好在他們不必和那些普通的大同駐軍或是百姓擠,自有一個總兵府的聽差上前,問明了職司官職以後,聽差揚著臉道:“難為你們有心來看咱們侯爺受封的大典,一會完了事自有席麵安排,到時候跟我走就是了。”


    一個沒官沒職的聽差,對著三品大員都是如此的倨傲,袁彬暗中攤了一下手,哈銘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式,兩人沒有說話,隻是順著大開的中門一路向裏頭去。


    大約是石彪故意要擺總兵官的譜,也是為了彰顯自己是憑著戰功封的侯爵,一路上儀衛甚多,邊軍精銳,遠非京營或是錦衣衛可比,沿途的甲士都是懸刀持戟,殺氣騰騰,盡管是喜事,進門之後,卻隻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


    傳旨的是京城過來的三個錦衣衛官簇擁著一個六品服飾的中官,都是瞧著眼熟,但並不認識姓名。


    大明傳旨,有用中官,也用錦衣衛官,也用文官,這一次是封爵,以錦衣衛官與中官一並帶著恩旨前來,中堂之上,正在擺著香案等物,大票的大同文武官員都在一邊等候。但石彪還沒有出來,袁彬找著一個熟人打聽,卻是在裏頭換全套的侯爵袍服,所以要眾人在外頭等候,總得石將爺換完了衣服,出來之後才能宣旨。


    宮中的中官和錦衣衛都是消息靈通之輩,石彪是何等樣人,大家都清楚的很,所以一群人臉上都很淡然,並沒有受辱的表情。當然,回去之後怎麽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群最前,是穿著黃袍的代王殿下。年約三十左右,身體高大肥胖,站在班次之前,似乎還有點氣喘。


    在代王之後,除了王府的佐屬官外,幾乎所有人都是竊竊私語。以親王之尊,來參加侯爵的封拜大典已經是駭人聽聞了,但代王居然還在這裏站班等候,這一點就已經是屈辱到極點,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聽說石彪在任大同遊擊,而代王尚為世孫之時,石彪就對這位親王屢加折辱,至於用了什麽手段,殊不可解,一位親王被封地內的總兵官如此欺淩,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代王其實也很難自安,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一個禮絕百僚,要諸人叩拜行禮的親王居然給一個總兵官站班,眾人的眼神也教他難受的很,好不容易,瞧著內堂裏身影一閃,代王瞧的眼都酸了,當然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石彪過來了。


    “石侯,何來之遲也。”代王故意做出豁達瀟灑的樣子,笑著迎上前去,與石彪語笑寒暄,向其致意。


    但代王其實是陰沉人物,雖然故作大方,其實麵色難看,雙眼滴溜溜的轉亂,臉上也是似笑非笑,看著也實在難看。


    “怎麽?”石彪身形比代王高大,全身的彪悍勁厲之氣,這會兒瞪眼向代王,怒道:“我封爵的大事,王爺等會兒就耐不得了?”


    “耐得,耐得。”代王簡直要尷尬至死,但無論如何,他是不敢與石彪翻臉的。


    但石彪去不肯放過他,想了一想,向著代王道:“這回因為大捷的事,皇上特別給王爺增祿兩千石,王爺,這是誰的功勞?”


    “當然是總兵官的功勞!”代王很爽快的答道:“孤也正要給皇上說,總兵官勞苦功高,著實是難得的勳臣,僅賜侯爵尚有不足,不妨依前武清侯現忠國公例,給總兵官加鎮朔大將軍印,如何?”


    石亨當年封侯之初,景泰皇帝曾經賜給他鎮朔大將軍印信,大同等諸多邊鎮俱受石亨的節製。那是因為國朝名將,以勇武和資曆來說,石亨也確實是第一。當時也先銳勁正足,雖然被從北京城下擊走,但還是屢屢犯邊,除了石亨,朝廷也著實拿不出什麽象樣的人手來,所以石亨得在徐達等開國諸帥之後佩大將軍印,也是實在難得的異數。


    現在石彪走的就是他叔父當年走的過的路,任總兵官,封侯,再加大將軍印,最好再加樞密同知,左都督,這樣的話,國朝將軍,自然是以他為第一,叔為公,侄掌邊軍全部精銳,謀反不謀反的兩說,走到了這個地步,敢和他石家為難的人,恐怕事先也要掂量一下吧?


    “王爺有心。”石彪好歹在臉上露出點笑容,他道:“這自然要請王爺為我說話,但王爺增祿,好歹也要謝我不是?”


    “是是,”代王不知道他的意思,隻得先答應道:“自然要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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