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態度,一臉嚴峻的老夫人神色也是和緩下來。她緩緩道:“莫要說老身多嘴,你那件事,也太荒唐了一些。”


    “是,”張佳木頗感局促不安,但亦無辭可答,隻得老實道:“滔天大罪,無可辯解。”


    在場的人,都有資格說話,但張佳木現在的身份地位,彭城伯府也未必惹得起。孫繼宗做為主人,也是覺得老夫人有些過了,當下再三不安,想了再想,便道:“當時佳木恐怕亦不知道是……”


    “不知道,亦是你的荒唐。”


    老夫人阻住孫繼宗的話,堂堂侯爺,在她麵前連一句囫圇話也沒有說完,但孫繼宗也隻有苦笑而已。


    孫繼宗一想之下,也是覺得後悔,老太太年過八旬,當年在宮中對著成祖皇帝那樣的雄主也是談笑自若,今晚這樣也必定是有她的理由,自己真是憑白送上去墊刀頭,好沒來由。


    果然,老夫人說完,竟是安閑自若的一笑,隻是道:“這件事,怕也是隻有老身才有資格管一管,你不要多說,我隻問你,願不願意尚主?”


    這句話一說完,張佳木已經張大了嘴巴,好象雨天被雷擊中的蛤蟆。他一生人恐怕都沒有今天這麽失態過。呆了半響,張佳木才呆著臉道:“太夫人可能有所不知……”


    “不知道什麽?”彭城伯夫人老而彌堅,立刻答道:“我倒不覺得有什麽事我不知道的。”


    這一次是順德公主跳出來趟渾水了:“老夫人,小張大人已經有重責在身,嗯,這個,這個,老夫人明白沒?”


    “很好啊。”老太太微笑著道:“皇家怕外戚專擅,以至有兩漢外戚為大將軍,唐楊國忠之禍。但本朝家法甚好,我倒不覺得佳木會做楊國忠。況且,就算他想做,亦無此機會。”


    老太太年過八十,看起來隨時都能入土的人,詞鋒卻是如此犀利,確實,本朝和兩漢前唐都大有區別,軍權分掌於勳戚,武臣與太監之手,而且絕不執掌於一人一派,三大營是勳臣和武官勢力,太監是監督,而四衛營則是太監總之,武臣牽製,所以本朝不管是哪個大太監和武臣勢大,隻要皇帝一道令旨,頃刻就能捕拿入獄,一點機會也沒有。


    而且,有東廠,錦衣衛,想造反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地方則是有藩王,文官,中官鎮守,武臣等幾方勢力,就算京師有命,也要麵臨各地藩王的反撲,成事的機會實在太渺茫了。


    最為重要的,就是文官勢力越來越大,勳戚武臣已經被壓製,太監勢力都可能要受製於文臣,更遑論其它。


    所以大明近三百年,隻有到了末世才有君權旁落,出現軍閥和權臣,不過,那時候距離徹底玩完也沒幾年了。


    所以老太太的話,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隻是皇家向來要講穩妥,不喜歡出現一個有可能難以管製的權臣罷了。


    “太夫人,我實在無辭以答。”想來想去,張佳木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主意,此時從政治上來說,也是禍福難測,他隻有答道:“此事非臣下可想,所以……”


    “不必說了,”彭城伯夫人斷然道:“你的意思我懂了!但有很多事,恐怕連你亦不知道。老身倒是覺得,這件事挺好,本來老身是不問外事的,不過有人求到我頭上了……嗯,好吧,萬事有我。”


    ……


    從內宅出來,孫繼宗的臉上表情也是變幻莫測。現在勳戚之家對張佳木有所保留,隻是因為對方前途還沒有徹底有定論。雖然結好於太子,但皇帝春秋正盛,當政的年頭還早的很。張佳木是否能寵信到底,而不是象當年紀綱那樣半途而止,也是很難說的事情。但如果張佳木以現在的身份備列駙馬都尉班中,封爵可能會有影響,駙馬已經等同於伯爵,再封爵可能就難了。但隻要有駙馬的身份到手,張佳木這一生權力可能會被剝奪,但富貴得保,性命無憂矣。


    除了國初時有兩個駙馬倒黴蛋出過事,國朝近百年來,駙馬一撥接著一撥,皇家對女婿也是很給麵子,就算多有不法情事,也是向來置之不問的。就算將來張佳木失寵,文官彈劾,也是沒有辦法要他的小命了。


    既然這樣,對張佳木的關係就要重新考慮一下了。


    一路過來,重新回到請客用的七楹寬,三楹深的大廳內,仍然還是彩燭與燈籠交相輝映,把個諾大的大廳照的通白透亮,黃白臘都是各地要貢給宮廷京師的貢物,勳戚之家每年自然也能分到不少,所以使用起來,全不知道心疼就是了。


    一般的寒家小戶,用的是熏人眼的油燈,就那樣也舍不得多點,天一黑就抓緊吃飯,吃完洗涮了就吹燈上床,除了家裏有讀書應試的書生,不然斷沒有晚上長時間點燈的道理。油錢,在小百姓來說,也是很貴的。


    在場的貴戚們當然不會有這種心思,國朝到了都督一級的武官,十之八九已經全部是世襲。祖宗穿著破衣,手持竹杠,穿著草鞋打跑了蒙古人,血汗功勞,便是大明太祖大誅功臣的同時,也留下了大量中下級武官的性命和他們的富貴,並且親口允諾,富貴共享之。所以文官的進步之階很嚴格,文官隊伍也有一個穩定的數目,可是武官就不同了,大量的恩蔭世襲和皇帝加賞給後族親戚勳戚之家的名額,武官隊伍在洪武年間就大為漲長,現在武官已經過萬人,並且到了明朝中期,武官一度達到了十萬人之多。


    又不需要考試,就算是考弓馬也不嚴格,就算是侯爵家的廚子也能加百戶,良莠不齊,武官素質嚴重下降,倒也難怪文官瞧武官不起,而且就算是武官自己,也是瞧自己不起了。


    現在倒還好一些,在場的都督多是世家子弟,幼習弓馬,讀兵法,學帶兵,自有一番氣度尊嚴。


    等張佳木與孫繼宗進來,都督們都站起身來,黃花梨打成的官帽椅上,也有幾位中年男子矜持身份,並沒有起身相迎。


    直等孫繼宗把那群都督介紹過了,才又把張佳木請到幾們勳臣身邊,要做介紹。張佳木攔了一攔,笑道:“倒不必勞煩侯爺了,下官認識的。”


    確實,他現在是天子第一寵臣,執掌的又是錦衣衛,眼前這幾個除了懷寧伯外雖然都是生臉,但不妨事,他全部認得。


    當下一一見禮,自然是先見皇帝現在較為寵信的懷寧伯孫鏜,他雖是都督同知,從一品的武官,但見著這伯侯,還是得大禮參拜。


    “下官見過懷柔伯。”


    “張大人不必多禮,請起。”


    “下官見過恭順侯。”


    “嗬嗬,老熟人了,不必多禮了啊。”


    “下官見過東寧伯!”


    “嗯,本爵與張大人初次見麵,不過聞名久矣,有空的話,本爵要和張大人討教一下弓馬功夫,聽說張大人射柳京城第一,不要駁老夫這個麵子啊!”


    說話的是剛從廣寧調回來不久的焦禮,原本是韃官,父親是蒙元的高官,後來襲指揮一職,在宣德年間就任指揮,在遼東備禦兀良合諸衛的襲攏,正統初年,積功至左都督,武官一品,後為寧遠守備,屢敗蒙古騎兵,多次奪還被搶走的牛馬牲口和人民,所以聲名顯赫,特別是在遼東名將範廣被召而入內之後,焦禮已經是遼東一帶名聲最大,資曆也最老的一方鎮守大將。改元天順之後,皇帝念及焦禮和施聚等人的功勞,前一陣剛把這幾個武將從駐地召回,而且大加封賞。


    焦禮原本隻是左都督,入京之前,加封為奉天翊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東寧伯。食祿一千二百石,世襲不替。


    武官到此地步,已經是人臣巔峰,這樣的老將,自然是不會把以智計百出,行事周密的錦衣衛武官看在眼裏,況且,邊軍不但是與京營不和,更加是與監視他們的東廠並錦衣衛不合,一個武將要是喜歡一個錦衣衛官,那才真的是活見鬼。


    如果不是張佳木有弓馬騎射無敵於京營的勇名,恐怕焦禮連和他說話的興趣也是欠奉了。


    這種老將心理,張佳木自然也是明白。以焦禮韃官的身份更容易見信於朝廷。說來也是活見鬼,朝廷覺得漢人將領可能會造反,漢人文官也不大靠的住。但是一心向著蒙元而又被迫投降的韃官在忠誠上反而是絕無問題,所以朝廷對韃官別有一番信任,非尋常漢官可比。象焦禮這樣的韃官,從永樂年間就效力朝廷,現在是靠著殺人的戰功積功至伯爵,又有世襲鐵券,他還能把誰放在眼裏呢?


    不過,他亦不是可被這種英雄欺人手段嚇倒的人。當下隻是一笑,想了一想,便答道:“充當一麵,勇敵萬人。這是萬歲賜給老伯爺鐵券上的文字,說的是老伯爺當年出關打兀良合部精騎的事,現在下官後生後進,豈又敢和老伯爺相比?不必比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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