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人的事,歸正六品的司獄管。


    各司的郎中各有定員,比如員外郎一人,侍郎兩人,尚書是堂官,隻一人。司獄的事又多又雜,刑部天牢都靠這些正六品的小官兒帶著吏員皂隸們打理,有什麽差事,堂官們在堂上一句話下來,這些官兒和吏員們就得忙個臭死!


    今兒要殺的人來頭又大,人又多,全是些宣赫的大人物,打刑部接到中旨時起,整個刑部就忙的雞飛狗跳,這會堂諭一下來,幾個老成的司獄就湊在一起,商量著怎麽辦差。


    “一共十三個人,”一個頭發都快掉光了的司獄拚命撓自己的頭發,倒抽著氣道:“這‘伺候’他們上路的,得多少?”


    “也不必多!”另一個司獄斷然道:“咱們刑部,一共十來個人,帶上八個,輪流動手,也足夠使了。”


    “得通知兵馬司。”有人道:“殺於少保,怕是老百姓心裏不會服。”


    “我有話也得說了!”還是開頭那個老司獄,他道:“於少保實在是冤枉!上頭的事,咱們管不了,但咱們自己的差事,可不能辦砸了。我要請問,如果少保或是別的大人在路上叫起來,那怎麽辦?”


    “先得勸,不行,就隻能先塞住嘴。”


    這一次紅差,是不折不扣的聖意,中旨下來殺的人,各監察禦史,各部的給事中,元老大臣,太監中官,武官錦衣衛,勳戚外戚,除了張佳木外,生生就是沒有一個人出頭替於謙辯解。


    就是於謙自己個,在監獄裏頭也是不吵不鬧,安然的如同在家裏歇著一樣。王文要鬧,還被於謙給勸服了。


    少保老人家自己都認了命了,還能怎麽著?


    司獄和吏員,守牢房的禁子都是下層,於謙對國家有功,為人清正廉明,那些得罪人的事也輪不著他們,說起來,對於謙都是佩服的很,一想到要給少保出紅差,大家夥心裏頭都是難受的很。


    “走吧,該去準備了,再遲,堂官要說話了!”


    刑部不比別的部,司官比堂官還大,國家法司之地,堂官威嚴還是要講的。況且現今的堂官是個有名的清官正臣,有名的烈性子,惹動了他,大家都難看。


    當下四散,有人去準備沒頂的牛車,有人去準備塞嘴用的核桃,有人去招呼出紅差的劊子手,更多的人則擁去牢房,一個個往外提人。


    總責提調的,是一個姓喬的清吏司郎中,對關在牢房裏的諸多達官貴人,老喬都沒有什麽特別的觀感,隻是對於謙特別的佩服,國家重臣,落到如今的下場,眼看時辰將近,非得上路不可,老喬叫來幾個司獄,吩咐道:“先請於大人,除了那位高老爺可能會鬧,預備上綁之外,別的大人老爺,都客客氣氣的請出來好了。”


    “還有,”老喬警告道:“那些照例的話,今天就不要講了!一會請出來,就說是請出來過堂,曉得嗎?”


    所謂照例的話,就是把話反著說,人家將要身首分家,蒙受大辟的時候,明明哀吊不及,刑部的人卻要反著說:“恭喜你老升天!”


    這些話,格外刺人心目,今天這種場合,也就不必講了。總之,喬司官的話極有道理,大家順順當當的把差事辦了要緊。


    當下計較已定,逐屋請人,第一間房就是於謙,由喬司官親自前往去請。


    於謙這幾天養的紅光滿麵,操心少了,吃的比在自己家裏還豐富,幾天下來,倒是養的白白胖胖,神色十足。


    大冷的天,屋裏頭生的兩個白雲銅的炭盆,暖暖和和,一點不冷,在屋裏,也就隻穿了一身布袍,頭上束一頂舊方巾,喬司官進來時,於謙正在奮筆疾書。


    見他進來,於謙停筆,喬司官忙道:“不急,少保還要寫的話,司官可以再等等。”


    “不必!”於謙坦然丟筆,歎息一聲,道:“華陀怕青囊經失傳,很費心思,現在如何?誰還記得這個,我的一片愚忠,怕也是根本無人理會。喬老爺,這是我的一些邊防上的淺見,已經成篇,你呈上去也行,若是為難,不妨一火焚之。”


    “哪裏,不會為難!”喬郎中心中感動,差點就要流下淚來。但他是老刑部了,立刻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隻打著包票道:“請少保放心,下官一定會呈上給堂官,堂官會不會上呈,下官不敢保。但新任堂官是很有風骨的人,少保大約也知道他,所以,但可放心吧!”


    “嗯,軒某人,我大約知道一些。”於謙點頭稱是,背起手道:“是不是去西市?”


    “不是!”喬郎中道:“請少保去過堂,有話要問。”


    “咦?”於謙道:“也罷,隨便說說就是了。”


    說罷出房,蕭然一身飄然而出,瀟瀟灑灑的就出了牢房門,等他一出去,外頭自然有司官照應,先在院子裏等候。


    第二間房就是王文,接著就是蕭惟貞,各人都還算平靜,隻到了高平房間時,這位往常威風凜凜的巡城禦史已經嚇的不人不鬼,見喬郎中過來,立刻嚇的直往牢房角落裏鑽。


    “高老爺,你老不要怕。”喬郎中隻得哄他道:“今天是請你過堂,到了刑部大堂,你有什麽委屈就說吧,要是說開了,上奏皇上,隻怕就能免罪。況且,就算是定你老的罪,也最多是免官,不然就充軍鐵嶺,甘肅衛,也值得嚇成這樣?”


    “是嗎?”高平先是懷疑,然後驚喜,他披頭散發,身上這麽多天沒有梳洗過,滿身惡臭,這會高興的有如癲狂,拍著手兒笑道:“對對,讓我辯解,讓聖上知道我的苦衷,唉,我是被逼的啊,是陳謹逼的,你想,他是內官,他要砍樹,我還能不依嗎?”


    他絮絮叨叨的,隻顧著說當時是被逼而行,其實大家知道,陳謹也有砍樹的奏議,現在已經被抓了起來,估計也多活不了幾天。一條人命,葬送在高平嘴裏,現在還拿出來說嘴,希圖活命,真是叫人又覺得可憐,又覺厭惡。


    到盧忠的時候,此人倒是光棍,昂然而立,氣宇軒昂,可能是當初扮瘋子實在是膩味了,這會倒是很光棍,見喬郎中等人進來,穿著全套錦衣衛服飾的盧忠大聲道:“是提我去西市?當真是謝天謝地,皇上高恩,省得我在這黑牢裏多受罪!”


    喬郎中大感尷尬,忙笑道:“哪裏,大人是誤會了,是請去過堂。”


    “隨便好了,”盧忠大大咧咧的道:“反正我是難逃一死,老喬,別哄騙我,等我上西市,給我安排個活計利落點的,別叫我受罪就行。”


    “是是,”遇到盧忠這樣的,喬郎中又覺安慰,又是尷尬,回絕不成,答應似乎也不妥,隻得大冒冷汗,連連小聲答應,半躬著身子,把盧忠也請了出去。


    等一群半死不活的太監押出來時,院子裏立刻就是站的滿滿當當的,犯人,禁子,吏員,司獄,郎中,上百號人站在院子裏頭,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會子拖一刻功夫就可能出亂子,喬郎中經驗豐富,先向禁子吏員們投以警戒的眼神,然後立刻向眾人道:“請列位這邊走!”


    刑部牢房院子有兩道角門,一道東角門,一道西角門,提堂審犯,向例走東角門,提人去西市開刀問斬,例走西門。


    “咦!”王文當過刑部侍郎,裏頭的規矩全懂,一看指的是西角門,立刻臉色大變,喝道:“怎麽走這個門?”


    “是,是是,是下官指錯了。”喬郎中知道是自己出了漏子,連忙彌補:“請列位大人走東角門。”


    於謙無所謂一笑,昂然帶頭,先出了東角門,王文等人走在後頭。於謙等他過來,這幾天與王文關在一起,低聲問道:“怎麽樣?”


    王文搖頭道:“情形不妙,恐怕斃命就在今朝。”


    聽得這話,蕭惟貞腰間一軟,差點就暈翻過去。但他畢竟位列大臣,不是高平那樣的人可比,當下挺一挺腰,還是很象樣子的走了出去。


    從東角門到得大堂,堂官和兩個侍郎都在,其餘各郎中,員外郎,主事,大大小小的刑部官員都在,一入大堂,各人就知道不對。


    這般大案,沒有刑部獨審的道理,國家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必須全部到場,這才象個提審的樣子。


    一看到隻有刑部的堂官和司官在,眾人都知道意味著什麽,高平嗷然一聲,已經是暈翻過去。


    人已經到齊,刑部尚書軒輗一直在等宮裏的消息,但並無後命,事情已近絕望。


    而且,坦白說,除了李賢和他幾個新進文官之外,元老重臣並武臣,願意施以援手的不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軒輗自己也是灰心的很了。


    再看外頭,順天府的官員已經騎著馬到場,衙役們已經揮著淨鞭在清理街道,堂外烏雲密布,北風呼嘯,五城兵馬司的幾百官兵明盔亮甲,長槍大戟,已經準備和刑部一起,提人往西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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