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之內。


    南宮,又名崇質殿,俗稱黑瓦殿,或是黑老婆殿。與大內那些氣勢恢宏的宮殿群相比,隻有大門、二門,以及掖門。二門之內,也就是前後兩殿。而且,雖名曰殿,但殿宇狹小偏窄,根本不能與內廷的宮殿相比。


    主殿兩側,各有一排低矮的房屋,除此之外,就空無一物,不要說亭台樓閣抄手遊廊,就連一塊石頭,一顆樹木,一片草坪,這些宮殿中常見的東西,南宮內是一星半點兒也瞧不著。


    就在這低矮逼仄的南宮裏,曾經的正統皇帝,大明仁宗之孫,宣宗之子,當今的太上皇朱祈鎮就居於此,屈指算來,已經近七個春秋了。


    春去秋來,寒暑交迫,就在這麽一方天內,說是帝王,說是比皇帝還高一格的太上皇,其實也就是一個囚徒罷了。


    其實朱祈鎮的境遇,比起前兩年已經改善很多。景泰三年前後,皇帝要改立太子,身邊群小為了迎合帝意,對南宮裏的太上皇屢出奇招來加以迫害。挖走宮殿的基石欄杆、給宮殿鎖門灌上鐵水,伐走南宮樹木,不給飯食,甚至門也不開,就在宮牆上開個洞,每天派人送飯,那會兒,不要說太上皇,就連一個普通的百姓也是不如。


    公允來說,當今皇帝,也就是後世俗稱的景泰帝,於明朝社稷確實有功,但在對待他兄長的一係列動作來說,確實顯的不那麽高明。


    但天家之事關係到那一把龍椅,倒也不能說皇帝就完全錯了,其中對錯,不是當事人,誰說的清!


    至少朱祈鎮現在就一臉怡然,並沒有什麽怨恨憤怒的表情。昨天燒了近一天一夜,先是用張佳木的物理降溫法緩解了發燒症狀,天明之後,靖遠伯王驥進宮,司禮監太監廖官保派了太醫和送了藥來,現在他所居的偏殿門外就支了一個小火爐,上麵蹲著一個藥罐,幾個奉禦宦官正忙活著煎藥,一股濃鬱的中藥香味在整個宮殿裏彌漫開來。


    “你當真多事,”朱祈鎮向著錢皇後溫和的笑著,他道:“就在宮門口看著煎的,你就不要嚐了吧!”


    他額頭上尚且搭著一塊毛巾,這是昨天張佳木吩咐,現在雖然高燒已經緩解,但病去如抽絲,錢後不敢大意,還是隔一陣就換一塊毛巾。現在的她,已經把張佳木的話當成玉旨綸音一般。


    聽著朱祈鎮的話,錢後並不理會,還是把送上來的藥自己親嚐了一口,又等了一會兒之後,才用一柄用舊了的銀勺給朱祈鎮一口一口的喂藥。


    “苦,真苦。”朱祈鎮皺著眉,但還是大口大口的喝著,沒一會功夫,就把熬出來的藥喝了個精光。


    “吾很久沒有生過這般重病。”喝完藥,朱祈鎮疲憊的躺在床上,在他的床腳,隻有一個小火爐吐著微弱的火苗,天氣很冷,雖然快正午了,但房間裏一點暖和的感覺也是沒有。


    錢後把他身上的棉被細心的掖好,這才長出了口氣的樣子。她道:“這一回,真是神佛護佑!”


    “什麽神佛,”朱祈鎮搖頭道:“當初王振大伴就信神佛,吾也被他蠱惑著修了不少佛寺道觀,結果怎麽著,吾身陷囹圄,他被人一錘砸碎了腦袋。神道,最不可信!”


    錢後到底是婦人,不大敢讚同丈夫的話,但也不願與他頂撞,當下隻得搖頭不語,表示不大讚同,但也不願爭執。


    朱祈鎮微微一笑,握住她手,笑道:“就是苦了你了。”


    從少年時的恩愛夫妻,再到丈夫被俘,突然天各一方,再一同身陷囹圄,其實有很多話根本不必說,昨夜種種,令得錢皇後至今想起來還在後怕,此時聽得朱祈鎮的話,雖然她說是已經哭不出來,但此時此刻,又是禁不住淚如雨下。


    “唉!”朱祈鎮歎了口氣,也是閉目不語。


    他現在的境遇,就是一個高級囚徒,想有所安慰,卻又能說什麽?皇後賢德如此,囚禁宮中,每天盡量想方設法教他開心,親手做些針織換了錢,給他改善夥食。便是皇後外家,也是多方設法接濟,欠的情太多太深,言語反而是最蒼白無力的。


    如果有一線之明,能夠脫出南宮,朱祈鎮什麽都願意!


    但消息很不好,他的弟弟朱祈鈺,就是不願把皇位還給他,或是他的兒子。朱祈鈺尚不到三十,雖然身體極差,但還是想著自己再生兒子。


    就算沒有兒子,也想著從藩王之中選一個繼承人,總之,這帝位就是不願還給哥哥!


    這種心理,別人很難明白,但躺在床上的朱祈鎮卻是明白的很。這位子隻要一給他,有很多事,就一定要做,而且,絕不會留情。


    同理,他的弟弟對他也不會留手,兄弟兩人,幼時極相親相愛,到如今,已經是無可開解的生死仇敵一般了。


    錢後伏在他身上哭了一會,終於收攏心情,沉聲道:“陛下,臣妾有話要說。”


    “咦?”朱祈鎮大為詫異,他與皇後伉儷情深,又同患難,向來都沒有這麽正經的奏對格局,他道:“你有什麽話說就是了,何必如此。”


    “請陛下要牢記,昨夜險況,是誰的功勞最大。”


    “哦,你說的是這個。”朱祈鎮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他笑道:“張佳木是吧?他能當上百戶,我倒是挺意外的,這小子,還真是塊材料?”


    “陛下!”


    “好,我記著呢。”朱祈鎮此時才收了臉上笑容,悠然道:“他的功勞,我會記著就是,嘿嘿,且看將來吧。”


    ……


    南宮之中的反應,張佳木此時倒是無暇顧及。


    靖遠伯王驥從宮中一回來就直奔南宮,監督著太醫入南宮,再到禦藥房派人拿藥,等太醫出來,問著情形已經沒有大礙,年近八旬的老頭兒才真正鬆了口氣。


    看他的樣子,也是一夜不曾安寢,年紀大的人熬不得夜,老頭兒看起來當真是疲憊極了,但他畢竟非同凡人,說話時仍是條理分明,雙眼看人時,銳利尖刻,直入人心。


    “佳木,”南宮裏事情一完,王驥便把張佳木叫到自己身邊,想了再想,先吩咐了府中下人,然後才對張佳木道:“我竟不如道如何謝你才是!”


    “伯爺太客氣了,”張佳木笑道:“這也是下官的份內事啊。”


    “不然,”王驥搖頭:“這是老夫的責任,昨夜擔憂過甚,老夫頭發已經全白,不然的話,也非一夜白頭不可。”


    王驥是南宮這裏真正的負責人,如果當真出現意外,他當然是最大的責任人。現在皇位不明,若是沂王,也就是太上皇的兒子朱見深將來能即位為帝,王家可能將被滅族,就算是別的藩王即位,不來為難他,但王驥一生的英名,也非得盡喪於昨夜不可。


    所以,他隻能理解的笑笑,不再與老頭子客套了。


    而當此時,他隻有回望南宮之內,再看看不遠處大內隱約可見的巍峨宮殿,南宮謝他,老伯爺謝他,但大內之中,現在又是怎樣的議論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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