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張佳木早早把公務給處理完,快到晌午的時候,他換了衣服:長衫葛袍,頭戴暖帽,棉鞋束帶,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小舍人無甚區別,唯一顯出身份的,就是腰帶上的金牌和玉牌。


    於謙請客,當然要極為慎重的對待。年關將至,臘八粥都喝了多少天了,再過幾天,衙門就算不封印也沒有人理事了,一年到頭,也是過年時可以輕鬆幾天,整個京城的氣氛都已經變了,有一種讓人打心底裏舒服的慵懶味道。


    農業社會有很多不便之處,但這濃濃的年味兒,倒還真的叫張佳木打心眼裏喜歡。


    臨行之際,交待任怨和劉勇守家,其餘的各小旗照舊辦事,越是快到年節了,街麵上越不能出事。


    算算時辰差不多了,他翻身上馬,莊小六和曹翼兩人跑過來,一左一右站定了,算是以軍餘的身份幹了長隨。


    再有兩個坊管隊中挑出來的精幹伶俐的少年出來,一人手裏一根棍子豎立了站在馬前做為引導。


    這規矩是四品以下官騎馬時所用,叫做“馬棍”,算是一種小官的儀仗。


    兩棍在前,兩個軍餘一左一右,張佳木騎馬居中,雖然一身便服,但行走於坊中,一路上行人規避讓道,張佳木想,大約明太祖所說的複漢官之威儀,就是從這些一點一滴的小處顯現出來的吧。


    於謙住在東城的西裱胡同,路程不近,京師裏人煙稠密,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胡同口處。


    到這兒,張佳木就下了馬,莊小六笑道:“於少保府還在裏頭哪,大人早早就下來,且得走一陣子。”


    “不妨事,”張佳木道:“胡同裏頭騎馬也挺難受,走幾步累不著我。”


    他倒不是謹慎到這種地步,隻是覺得於謙邀客,總得有一些貴客同來,如果在胡同裏遇到了,自己隻是一個從六品小官,遇到大員還得下馬引避,上下下下的自討沒趣,不如早點下來,安步當車,自在從容,也省得受窩囊氣。


    果然,他一下馬沒走幾步,就又遇著一個騎馬過來的官人。四十來歲的紅臉大漢,一臉胡須長的如茅草般茂盛,身形挺拔腰間佩劍,一看便知道是一個威猛武夫。


    這個官人也是用兩人的馬棍,但又加了一對儀戟,官職明顯在三品以上,隻是並沒人坐轎和坐車,也是與張佳木一樣,隻是騎著一匹老馬,就這麽施施然而來。


    穿的衣服也是漿洗的發白,隻是看著還厚實,頭頂氈帽又破又舊,配上腰間的一個酒葫蘆,懸一柄舊鐵劍,眉宇間雖看著邋遢落拓,但也有掩不住的勃勃英氣!


    張佳木心中暗道:“真奇男子也。”


    他性子不是狂放的人,但當著這個男子,似乎情緒一下子放的開了,忍不住吟哦道:“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小哥兒是說我吧?”


    那個紅臉大漢的性子果然也是豪爽,身形一晃,跳下馬來,以拳抵腰,歪著頭打量了張佳木一下,才又笑道:“說的雖妙,但隻這兩句聽著不過癮。聽說小哥定的一筆好大字,從小也是讀過書的,那麽,敢請為我再寫兩句新的,如何?”


    這當口,於謙已經迎了出來,聽到紅臉大漢的話,便也不出聲,隻是用饒有興味的眼神看著張佳木,卻要看看這個錦衣衛的小百戶是不是有此文才,有此急智。


    於謙身後,卻是朱驥一身家常的衣服跟隨,手裏還拎著把錫酒壺,顯是聽到了人聲跑了出來。再有一個青年,神情相貌與於謙差不多仿佛,亦是一臉正氣,看來,那就是於謙的兒子於冕了。


    一下子跑出來這麽多人,又要叫張佳木吟詩,張佳木心中忍不住大罵:“賊配軍,這一下你可把我害苦了!”


    他今天來赴宴,雖然知道於謙將來下場不妙,但還是忍不住做了精心的準備。挑的衣服就是自己家常所穿,半新不舊,還有兩處補丁,儀衛也力求簡單,伴當們也挑的精明幹練,不會給他添亂惹事。


    誰想自己一時興發,倒惹出個天大的難題來。


    他一個武夫,小時候也就認識點字,看幾本文章,什麽詩啊賦的,哪曾上手去做過?現在猛然叫他做詩,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麽!


    有心用前人詩作來應景,但這會可是大明啊,就是剽竊也沒找到好時候,明清在張佳木的認識中是以小說聞名,現在這會正是西遊水滸流行的時候,民間話本小說也很多,張佳木得閑了就抱一本在床上看著解悶,要說詩,還真是沒有。


    看他一臉為難的樣子,那大漢也知道自己有些強人所難,他笑了一笑,打算說兩句話打個圓場,給這個小後生解圍罷了。


    正想說話,於家小院又奔出個老頭,一邊走,一邊衝著大漢擺了擺手,這一下,他也隻好閉口不語,隻袖手抱臂,等著張佳木自己說話。


    “有了!”


    正當大夥兒以為張佳木必定要交白卷的時候,他倒是自己想起兩句來。適才觀察紅臉漢子的神情時,隻覺對方雖然豪氣逼人,但眉宇間憂思甚重,且有一股鬱鬱不平之氣,這般好漢,又有這等作態,當然叫人印象深重。


    他腦海裏浮起兩句詩來,自覺頗能應付過去,隻是想了一想,又向著眾人笑道:“雖然偶得兩句,但畢竟不能成詩。”


    於謙笑道:“這且不管,吟出來聽聽如何。”


    接著又笑道:“剛剛那兩句也是極好的佳作,有了空,再續上兩句成篇,將來也必定會流傳一時,錦衣衛百戶以詩傳世,亦必定會是佳話。”


    他的《石灰吟》已經是時人流傳的名詩佳句,論起文章詩詞之道,在正統景泰年間已經博得大名,這個後生是錦衣衛的百戶,世襲的武官世家,於謙料想不會是什麽佳句,但隻要能符合平仄,讀的通順,便也說的過去了。


    張佳木笑道:“我看,這位大人必定是久曆沙場的人,但現在久居京中,有點鬱氣。小子狂放大膽,以婦人口吻贈大人兩句,”他頓了一頓,終於吟道:“為恐檀郎英氣盡,故教梳洗對黃河!”


    “為恐檀郎英氣盡,故教梳洗對黃河……”旁人尚不如何,那大漢聞言一震,一時之間,腦海中盡是這兩句詩文。


    “好詩,這兩句,當真配得上你!”於謙擊掌而讚,向著紅臉大漢道:“怎麽樣,這兩句詩,可中你的意否?”


    “中意,俺當真中意!”那大漢哈哈大笑,雙眼看向張佳木時,已經是掩飾不住的欣賞之意。這兩句話,是婦人規勸男子不可喪失誌氣的勉勵之語,但以婦人口吻道來,卻也是有一股藏不住的豪爽大氣,那漢子就是這般人物,細思之下,如何不喜!


    “來,於翁,”漢子大叫著,眉宇間鬱氣頓消,他道:“我知道你家可沒什麽好菜,不過今天要把酒上足了,我要與這小哥兒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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