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七年九月三十。


    夕陽西下,宣武門大街上已經人蹤罕見,遠處的鍾鼓樓上鍾鼓齊鳴,已經到了申時三刻,冬天天兒冷的早,前一陣子還下過一場大雪,街角的積雪到現在也沒有化盡了,刑部衙門高堂重簷,簷角下一長溜的冰棱,就好象一排排的長矛。


    “好家夥,總算要散值回家了,這是咱們最後一天來刑部了吧,明天就分派新差事了———這天,冷的真邪乎!”


    就在刑部大堂左側的一排低矮的房舍裏,兩個年輕男子正靠在一個小火盆前烤火。


    他們都穿著赤黃色罩袍,腰間係著犀角帶,掛著鐵牌,並且在腰間另外一側掛著一柄腰刀。頭頂上,都是黑色的氈帽,帽簷底下,是兩張凍的發青的臉。


    天兒太冷,火苗太小,這點火光隻能給人心理的安慰,取暖的作用就是有限的很了。


    剛剛說話的男子身形高大,四方臉,濃眉大眼,看著年紀不大,卻是一嘴的絡腮胡子,模樣威猛極了。


    另外一個,則是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看起來秀氣的很。他身形挺拔,雖然天冷的厲害,卻沒有象同伴那樣不停的跺腳取暖,顯得極有風度。


    這兩人,前者叫任怨,年紀二十出頭,後者叫張佳木,還不到十七,兩人都是錦衣親軍的“軍餘”,身上的打扮也是標準的錦衣緹騎的打扮。


    聽到任怨的話,張佳木搓差手,笑著道:“九哥,不在這兒‘坐記’,也是在別的衙門,咱們是不可能派到好差事的啊!”


    暮色之中,張佳木的聲音溫和深沉,雖然在抱怨著,不過聲音中卻透著一股沉穩自信。


    “說的也是……”任怨的大嗓門明顯也低沉了下去。


    “不過,”他精神一振,又道:“總之不要派咱們去‘聽記’就是了!”


    “坐記”是派到各衙門記錄來往人員,查看有無特異情形,匯總上報。


    這個差事很無聊,而且一點油水也沒有,宣門武大街這裏是國家三法司所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他們辦事都有規矩流程,就算是錦衣衛也不能去刑部大堂公然索賄吧?


    “聽記”就是到詔獄、刑部大牢,大理寺等執法機關的監獄裏頭打探消息,相比坐記,聽記可就更慘了,沒油水不說,還得天天聽著犯人被打的鬼哭神嚎的,一個月下來,犯人不死他們也要崩潰了!


    這個時辰,刑部的堂官早就閃的不見蹤影,司官們也回家抱孩子去了,隻有那些小吏們還留守值班,不過辛苦歸辛苦,好處也不少。


    任怨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都是來探監的犯人親友,關在刑部裏頭的非富即貴,一般的百姓哪會關在這兒?來探監當然不能空手了,想見人就得送銀子,各級獄吏都要打點到———真是錢拿到手都軟啊!


    獄吏們當然不可能獨吞好處,上司要分一些,錦衣衛的官員們也要拿走一些,但是兩個小嘍羅,喔,就是在屋角烤火的這兩個家夥———他們是誰?


    “哼哼,等老子補上校尉!”


    “九哥,我記得你排行第九啊……就算伯父不幸,當然,我隻是假設———好象也輪不到你吧?”


    “總有機會的,衛裏一旦補缺,我們軍餘總比普通百姓容易入選吧!”


    錦衣親軍是上十二衛之一,雖然實際上是大明的特務間諜機關,但建製是和別的親軍衛一樣的,有指揮使,同知、僉事、東西兩司房、經曆司、南北鎮撫、十四個千戶所,機構很多,正式在編的最底層的也不是小兵,是官校,也就是校尉和力士。


    校尉是錦衣衛自己特有的,穿飛魚服,戴紗帽,係鸞帶,佩繡春刀,都是精選細選的大漢,比普通的親軍各衛的軍兵都要高出一頭。


    力士是旗手衛劃過來的,看名字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還有一千五百零七人的大漢將軍,在禦前護駕,入直在禦座兩側,出則扶輦而行,就是皇帝的近身保鏢。


    再往下,就是穿著赤黃衫的軍餘,他們也算是錦衣衛的外圍編製,但待遇條件比起正式的校尉和力士來就差遠了。


    好不容易熬到申時末刻,兩人都如釋重負,這個鬼地方,陰森森的,點著火盆都感受不到一點熱氣,早走為妙。


    兩人跑到當值的小旗官那裏交卸了差使,兩個家夥都是黑成墨的軍餘,那個小旗根本不理他們,揮揮手就叫他們走人。


    憋氣也沒有辦法……雖說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但站的是矮簷,還真是沒有辦法不低頭。


    兩人家都住宣南,離宣武門也不算很遠,又都沒有馬,隻能安步當車,在暮色低沉的京城街頭緩緩而行。


    沿街的鋪子都在上門板,點燈炒菜,一股誘人的飯香菜香沿街漂出來,兩個高大的錦衣衛緹騎就不停的扭動著身體嗅著香味,兩個人在刑部那裏吃的就是鹹菜窩窩頭,年紀又都是能吃的時候,塊頭又大,所以壓根就沒吃飽,這會正是飯點,這口水可就真忍不住了。


    況且沿街還有高門大院裏傳來酒肉香氣,還有絲竹之聲,那些高門前都放著一排很高的戳燈,把門洞子照的雪亮,站門的豪奴如狐,用鄙視的眼光看著這兩個走路的緹騎,這股子別扭勁兒,可就真甭提了。


    “唉!”


    兩人都是同時一聲歎息,夜色之中,彼此看看,都覺得有趣極了,不約而同,一起大笑起來。


    “九哥,你食量大,我這還有一塊菜餅子,你吃了吧?”


    “拉倒吧,我食量大,你難道是小丫頭片子?”


    這麽著說說笑笑,走的倒是輕省多了,天快黑透時,張佳木先到了家門口。


    他家也是錦衣衛的世家,去世的老頭子是正經的校尉。


    張佳木比任怨強的地方就在這兒了,等他滿十八了,就能到中軍都督府和兵部辦理襲職手續,那會兒,就是正式的校尉了。


    至於任怨這個軍餘能不能補上缺,就得看運氣了。沒運氣,有錢去賄賂上官也行。


    張家的小院的門首在宣南坊裏的江米胡同還真不顯眼,附近住的不是錦衣衛就是府軍前衛、旗手衛,都是軍官武職世家,門頭看起來就比已經明顯破敗的張家要光鮮的多了。


    張家門首,連盞燈籠也沒有,隻有一開間的一扇小門,須得借著點別人家門口的光,才能看清楚門在哪兒。


    看著深沉的夜色,張佳木微笑道:“九哥,在我家吃了再走吧,一會我點著燈籠送你回去,現在,天太黑了,又冷!”


    任怨知道他家很不容易,雖然在當值的時候大家一樣,但任家老爺子還沒退職,一個月也有幾石米,他自己也有俸祿,家裏幾個哥哥也是軍餘,一樣領餉,所以任家的溫飽還不成問題。張家就不同了,就張佳木一個人領俸祿,有老母在堂,還有一個妹妹,再加上一個跟了多年的老仆一家兩口,五口人,就指著他一個月一石二鬥糧吃飯,日子是很緊張的。


    他婉拒:“不必了,也就幾步路了,家裏也準定留飯,早回去的好。”


    彼此相知,話也不必多說,兩人長長一揖,任怨臨走之前,又笑道:“佳木,明兒一早,又輪著抽簽,我看哪,這一次沒準能轉運!”


    “哦,九哥,你這是什麽道理?”


    “我總覺得,這兩個月,你小子變了個樣。凡事都上心,肯做事有擔當的樣子。不象以前,就知道和兄弟說些抱怨的話,現在,反而是你勸著我了。”


    “唉,九哥過獎了!”


    “不是胡亂誇你,總之,確實是長進了。前兒個,你還和我說,機會重要,自己有沒有力量也重要。要是見天就知道怨天怨地的,自己不長進,機會來了,咱們也接不住不是?”


    張佳木笑笑不說話,這段話確實是他有意勸任怨的。


    任怨這個人不笨,身形高大魁梧,在普遍是高個子的錦衣衛裏也是出挑的。武藝也高,騎射俱佳,和自己也差不離。就是有點口沒遮攔,沒心沒肺的。在別的衛裏還好,他這樣的人總有出頭的機會,在錦衣衛裏,這樣可不成!


    既然他明白了,也就不必多說,兄弟倆約好了明兒一早晨見麵,一起去皇城西麵的錦衣衛衙門接下個月的差使。


    他們這種軍餘緹騎,差使不固定,每月輪換一回,很辛苦的。


    任怨一走,張佳木上前一步,打算敲門。手剛抬起來,木門呀然一聲,已經打開了。


    “娘,這麽冷的天你幹嗎還出來!”


    原來是他的母親徐氏出來接他,張佳木忙上前接了燈籠,高高舉起,一邊扶著母親往小院的堂房走,一邊埋怨著:“天兒這麽冷,你穿的又少,路又滑,跌著怎麽辦!”


    張佳木的母親徐氏已經五十多了,三十多歲才得了這個兒子,在當時都算老來子了,所以一向把他當心尖子看,每次下值回家,是必定翹首而盼,就等著寶貝兒子早點進門。


    聽著兒子抱怨,當娘的心裏卻是暖融融的。


    兒子已經懂事了,不再象以前那樣,有點兒不知道上人的艱辛,也不懂疼熱,下值不用心,下值就知道去野。現在好多了,上值用心,閑了在家和任家的九哥兒一起練武,或是陪著妹妹玩耍,老老實實的挨家呆著,不亂跑。


    總之,她心裏滿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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