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砸落關外,在劉承宗眼中,就像冷水潑在了熱油上。


    嘩地一下,原本就不齊整的兵陣,散得像是炸了鍋。


    馮瓤在城上喊道:“快,清理炮膛,重新裝彈!”


    劉承宗剛才一直在城頭打盹兒,喊出兩聲,精神才稍稍清醒,站在上城牆的台階上,向賊兵喊話。


    “快醒醒,官軍要攻來了!”


    跟官軍一樣,騾子營的軍士也很疲憊。


    他們在井家溝作戰,吃了官軍為他們燉的馬肉,趕路四十裏到石板山。


    在石板山的山梁野地露宿,囫圇睡了倆時辰,又疾行十裏投入騙取關防的戰鬥。


    等守城官軍剿滅收降,劉承宗又下令讓他們睡覺,就在延水關的城牆下。


    他們多想有張舒舒服服的床啊!


    這會,騾子營上百個賊兵都被叫醒,都動了起來。


    人們打著哈欠迷迷瞪瞪,依照命令向城上搬運箭矢兵器,給弓弩上弦兒。


    賊兵站在城垛後,把長矛短斧靠在牆邊,手持弓弩做出最後準備,人們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鎮定。


    有人大腿發抖,有人不斷握拳,還有人嘴唇哆哆嗦嗦,嘟囔著誰都聽不見的祈禱。


    因為他們連一個城垛站一個人的兵力都沒有。


    黑暗很好,黑暗能隱藏一切,包括人們的恐懼。


    劉承宗的目光,越過他們看向城下。


    關牆外,篝火映照,一隊隊官軍自黑暗中走出。


    他們已經從遭受炮擊的恐慌中恢複鎮定,在下級軍官的率領下,帶著踏踏腳步與衣甲摩擦聲,攜巨大壓迫感逼近城關。


    在一瞬間,劉承宗感到握弓的手有點涼。


    他心亂如麻。


    既有置之死地的緊張,更有對未來夾雜興奮與擔憂的期待。


    這非常離譜,作為戰場一線指揮官,就連劉承宗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心思沒全部放在這場戰鬥上。


    而是飄向更遠的地方,飄向這場戰鬥結束之後。


    還好有馮瓤在側,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首領,四門炮裝好彈藥了。”


    “瓤子哥,知道我們贏了這場仗會如何麽?”


    劉承宗抬起一根手指:“我們會是陝西所有義軍裏,第一個殲滅整個遊擊將軍部的人。”


    他重重地深呼吸兩次,環視左右,道:“弟兄們,跟我喊,將軍讓你們來吃炮子,去年軍餉發了嗎?”


    城上賊兵齊聲喊:“將軍讓你們來吃炮子,去年軍餉發了嗎?”


    官軍沒有回應,他們依然堅定的執行命令,一步步向城關逼近。


    城上再喊:“不如投我劉承宗,管你們頓頓飽飯餓不著!”


    官軍仍舊不為所動,戰線已推進至關外百餘步,很快就可以放箭射擊城頭賊兵了。


    “說完了,他們不投降。”


    劉承宗滿意的笑了,轉頭對馮瓤道:“放炮吧,弓弩準備射擊。”


    劉承祖從前對他說過,陣前勸降的手法其實很管用,隻是從來都不能立即起效。


    這能依照話術的攻心程度,瓦解敵人戰鬥意誌,但不會抹消敵人的戰鬥意誌。


    仗還要繼續打,陣前勸降會隨敵軍死傷、遇到困難而逐漸生效,以至於讓敵人碰到艱險逐漸崩潰。


    一道道命令經左哨隊長、什長往下傳,人們開始挑選合適的箭矢張弓搭箭。


    劉承宗也抽出三支箭拈在手中,纏上布條燃著了,依次在弓未拉滿的情況下,以大仰角、小仰角、平射,張弓射出去。


    羽箭落點與城關外幾處篝火的距離有所出入。


    馮瓤的左哨賊兵,用的都是衛所繳獲輕弓,弓力普遍在四五十斤,劉承宗沒拉滿的射程和威力,跟他們拉滿了差不多。


    而城關外的篝火,由早前守軍擺放,都依照七十斤戰弓弓力擺放。


    城上弓手若照篝火去射擊敵軍,多半射一箭空一箭。


    不過劉承宗射出這三支箭,也不是讓人看的,黑夜裏看不見也找不著。


    就是借羽箭劃過空中那一片刻,讓他們對射程心裏大概有個數。


    天空星星已經隱去,月亮也不見了,天色將明未明時最黑。


    這時候射擊不是能不能精確命中敵人的問題,隻要箭矢離弦就看不見了。


    轟!


    炮聲再度響起,又是四枚炮彈飛入陣前,掃入敵軍陣型,砸翻七八人,碾出道道缺口。


    缺口很快被彌補,在軍官的命令下,一列列營兵持弓上前,越過最遠的篝火再上前走七八步破縫立定,張弓向城頭射來。


    劉承宗高呼一聲,人們紛紛躲在城垛後規避。


    齊刷刷的箭雨向城頭射來,有的釘在城樓、有的打在城牆。


    射擊間隙,劉承宗透過城牆缺口向外望去,一隊步兵持長牌經弓手縫隙前進,持盾架在弓手身前,隨後執弓繼續向前十步,向城上投射羽箭。


    他們進入射程了。


    城上賊兵也開始在劉承宗的帶領下,朝弓進攻而來的敵軍拋灑箭矢。


    但比起官軍,他們的齊射無序而混亂,稀稀拉拉落在官軍陣前,弓力不足,這個距離也很難造成像樣的傷害。


    轉眼間,官軍已經以迭陣在關前紮下五排弓手,隨後陣型開始交迭前進。


    後麵的上、前麵的進,人們在間歇中向城頭一排排射箭,箭雨來得又密集又準確,壓得城上賊兵不敢冒頭。


    隨後,持火銃、三眼銃、鳥銃的銃兵才端兵器自後方上前,穿過弓手破縫隊形,在箭雨掩護下站在關前三十步。


    他們沒有攻城念頭,也不具備攻城兵器,隻是以遠程箭雨壓製城頭,以火器就近瞄準城垛。


    其實哪怕在這樣的距離,也無法在黑夜裏準確射擊,隻能憑借感覺,城垛有人影晃動就打,能不能打中再說。


    劉承宗兩次想要射擊進入射程的火槍手,都因擔心被銃手擊中而被壓在城垛後。


    他的部下大致也是如此,就連炮兵都在射擊時被火槍手命中額頭,直接被打死了一個。


    實際上哪怕隻是用這樣簡單、機械而笨拙的方法,兵力三倍以上的官軍都能把他們打死在城頭上。


    不需要攻城兵器,等他們大部分被射傷射死,哪怕不投降,一根繩子就能登上關城。


    劉承宗貓著腰在城垛後來回流竄,不斷在那些被箭雨、鉛丸嚇住的士兵身旁,拍他們的肩膀或臉,出言鼓勵:“別怕,占據很快就會出現轉機!”


    這並非虛言。


    就在劉承宗還未把所有人都鼓勵一遍時,關城上的馮瓤已經大聲喊道:“援軍已至,敵人被包圍了!”


    砰砰!


    馮瓤的話音剛落,敵軍陣後傳來悶悶的炮響。


    是虎蹲炮與湧珠炮。


    輕炮的小炮子在敵軍後方引起騷亂,一支馬隊轟踏著撞在敵軍背後。


    他安排在石板山上的營屬炮哨、高顯右哨,還有那些加入的鋪司兵與驛卒騎兵,在曹耀的率領下加入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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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關上被壓製許久的弓手們,終於再度居高臨下地向官軍發起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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