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夜裏,劉承宗幹了件大事。


    他喊上黑龍山的宋守真,老虎腰的李萬慶、郭紮勢,還有六個沒當過兵的什長。


    十個人跑到延河南岸的荒山上,挖了個俯視延河的散兵坑。


    土坑不大不小,剛好把他們十個人都塞進去,外麵用枯枝蓬草加以隱蔽。


    後半夜,一幫人就在土坑裏蜷著補了個覺。


    直至六月初三清晨,天剛蒙蒙亮,從西邊傳來綿延的喇叭聲把眾人驚醒。


    劉承宗朦朧中看了天色,叫醒眾人後道:“現在開始都別說話,一會看見什麽,我會給你們講。”


    天色漸漸亮了,太陽還沒出來,遠處鼓聲已轟隆地響了起來。


    他帶人到這來可不是為了看日出。


    而是想讓麾下沒經曆過戰事、沒從軍經驗的什長們長長見識,看朝廷發兵。


    也好叫他們知道,走上這條路,將來對手是什麽水平。


    做好心理建設,進不至於見敵輕視豬突猛進,退不至於稍稍接戰就被打得哭爹喊娘。


    天色將明,山下河畔傳來奔踏馬蹄,隱約有馬隊分散,有人繼續前進,有人止步停駐。


    “最先出的塘騎,五騎一塘,標準每路二十四塘,遮蔽大軍方圓二十裏。”


    劉承宗做過塘騎長,對塘騎的業務非常熟悉:“俱是輕騎,不好捉,各備五色旗矛、腰刀、弓箭,相距一裏,前後迭進。”


    他的聲音很輕,土坑內人們的呼吸很重。


    就在不遠的山下,已有塘報騎兵在河畔立駐,他們甚至能聽見駿馬噴出的響鼻聲。


    很快天光漸亮,半輪紅日在山巒起伏的翻騰雲海中灑出紅線,分開天地。


    山下塘報騎兵在馬背上把脊背挺得筆直,手握旗矛眺望遠方。


    塘報騎兵是個危險的職業,身臨戰爭前線。


    他們最先發現敵人,敵人也最先發現他們。


    但同樣收益可觀,隻要發現敵情、有效傳達,戰後就能得到一個首級功。


    沒人能想到就在延安府五六裏外的山上,會有人連夜挖出土坑,就為仔細盯著他們出兵。


    劉承宗不了解官府對這場戰役的具體安排,但出兵時間、出兵目的他都知道。


    官府是為剿滅延慶一帶的賊人,從慶陽府到延安府都將是他們的戰場。


    眼下西邊的賊人少,東邊的賊人多。


    但劉承宗心裏也拿不準,官軍是否會走這條路。


    直到他看見西邊有塘騎扛旗矛策馬而來,心裏的石頭才落地。


    他對部下講道:“塘騎遮蔽二十裏,讓敵人無從知曉兵力部署,但從塘騎行進仍能看出行軍動向。


    官軍往哪走,塘騎就向哪迭進,後麵塘騎走到他這,他去前麵,官軍正在東進。”


    劉承宗垂眼看著懷中水晶沙漏,從延安衛大營吹響喇叭起,才剛過去不到一刻。


    水晶沙漏是王莊堡的戰利品,原本帶自鳴機關,流沙落到一定程度機關小人兒就會敲響鉦鼓。


    不過如今小人兒和鉦鼓都被劉承宗拆了,留在身邊做計時工具。


    他很想弄塊表,但這個時代的表很難滿足他的需要。


    自明中葉傳教士和海外貿易日漸繁盛,西洋鍾最早以禮品身份進入中國。


    至如今時代,國內已經能把西洋鍾做得很好,造價比歐洲人更便宜,出一樣的價錢,明朝工匠能把鍾表做得最小。


    但它依然很大,所謂的小也隻是能放在桌子上的程度。


    最先進的機製是使用鐵發條,並不便攜且有聲音。


    所以相對來說,這隻個頭不太大的沙漏,更符合劉承宗的需要。


    “最先出營的是馬軍,然後是步兵,我估計他們一起出營,會在一刻之後抵……”


    劉承宗的話到嘴邊,兩手攀著土坑邊沿向西眺望,眉頭皺得很緊。


    塘騎一個接一個奔向東方。


    然後人們都聽到耳邊傳來的聲音,蹄鐵有節奏地踏在地上,還有人群披甲跑過的聲音。


    “馬軍來了。”


    最先映入眼中,是三十餘名披掛明紮甲的家丁衛士列出方陣,他們擎起各色旗幟,迎著初升日光昂首闊步。


    清道旗、金鼓旗、五色飛虎轅門旗、封門豹尾長幡、五方元帥神旗……各色緞麵旗幟幾乎遮住步兵方陣。


    唯獨沒有官號。


    緊隨其後,奔踏腳步、兵器碰撞與蹄鐵聲交響。


    兩麵不起眼的素色長幡,左書奉詔討賊,右書前山海關遊擊將軍李。


    旗號之下,四名精騎拱衛一名帶甲將軍。


    在他身後,二百馬軍呈四路縱隊,牽馬在側,亦步亦趨。


    戰馬各個膘肥體壯,著鐵覆麵與紮甲當胸,俱是半具裝。


    外側兩路,馬兵穿裲襠紮甲,腰胯兵器向前行軍。


    內側兩路,人人輕裝,兵器、甲胄通通掛在馬背。


    馬隊後另有二十未著鎧甲的輕兵,各引戰馬馱馬四五匹,馬背背負鍋碗米糧,還有五輛三輪炮車。


    整支隊伍默不作聲朝前奔走,很快通過劉承宗等人的視線,奔向東方。


    壞了。


    劉承宗說:“這是支能吃飽的官軍。”


    這時候他才猛然想起,甘泉虎將被剿滅的過程。


    那場戰鬥僅用兩天時間,遊擊將軍李卑連討三陣,追擊一百六十裏。


    首先李卑不是遊擊將軍,他是個被免官的閑住武將,急於通過討賊複官。


    其次,如果算上行軍到甘泉,李卑很可能兩天走了二百六十裏,討了虎將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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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軍速度非常可怕,足以令張天琳引以為豪的三日三百裏黯然失色。


    沒有參加過戰爭的什長們看不出什麽,隻覺得這支部隊有儀態紀律。


    郭紮勢看他臉色難看,小聲問道:“東家?”


    劉承宗這才回過神,壓下心頭對張天琳的擔憂,對眾人道:“四路縱隊牽馬步行,靠山水兩側穿著甲,能防備路途遭受襲擊,來不及著甲。


    他們有戰兵二百餘,戰馬二百餘匹,雖然馬都很肥,但作戰方式大約是騎兵步行,在接敵時上馬突擊。


    這趟行軍沒有按照正常規矩等待步兵,李卑應該打算以騎兵突擊,這種戰術在敵我實力相同時,誰用誰死。”


    劉承宗說罷,頓了一會。


    就在幾名什長露出譏諷笑意時,他才出言打斷:“但義軍和官軍實力並不相同,李卑的戰術會管用的,像我們這樣?嗬。”


    “一萬個都不夠他二百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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