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幾天,延安府百姓活得像過年。


    出現豪俠的消息在流民中廣泛傳播,人們說他們會在夜晚騎馬大隊出現,向窮人家院子裏丟糧食。


    用麻布袋裝著,沒有麻布袋就用破衣裳裹著,實在連破衣裳都沒有,就幹脆向院子裏灑,像喂雞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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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驚醒的百姓問起他們名號,有人說他們的首領叫虎將。


    可誰是虎將,沒人知道;虎將做過什麽大事,也沒人知道。


    隻知道他派人向窮人投食,對富家豪戶予以警告,讓他們對百姓好點。


    一個個村子,消息通過在外乞討的百姓飛速傳播,直至蔓延膚施、安塞、甘泉三縣,向周邊擴散。


    還有延安府,延安知府張輦在三天時間裏先後收到兩封署名為虎將的信。


    一封是在膚施縣境內西北的山洞裏,有大量米糧等他接收,讓他繼續在延安府賑災。


    這批糧食還沒接收完,又一封信,又是虎將,但字跡不一樣了,讓他去安塞縣境內的山洞裏接收糧食。


    同樣還是讓他繼續在延安府賑災,而且還提出警告,能把信放進知府衙門,就一樣能進知府衙門後宅,敢貪汙就換個知府。


    讓知府張輦又驚又氣又喜。


    喜的是,後繼無力的官府存糧終於有了著落,這兩批糧食可比賣冠帶榮身籌來的多。


    很短的時間裏,延安府城周邊治安猛然變好,路上流民少了,成群結隊的吃大戶也不見了。


    攔路搶劫倒依然偶有發生,這事太平年歲都免不了。


    延安府的老百姓想知道虎將是誰,能過下去的想見見虎將,以報投糧之情。


    過不下去的,更想見幹脆投奔身邊牽馬墜蹬,也能賴個溫飽。


    官府就更想知道虎將是誰了,尤其想知道他從哪弄來那麽多糧食。


    因為虎將這名字,知府張輦還專門派人把給爺爺守孝的蕭貫鬥叫到府衙。


    言語試探一番,發現蕭指揮同知雖是將門世家,可身上無絲毫虎氣。


    整個延安府都在找虎將。


    但人人都想不到虎將在幹嘛。


    其實倆兒子、小舅子帶上曹耀在黑龍山裏搗鼓事兒,劉老爺就已經知道了。


    做賊,隻要開了頭,就沒有回頭路了。


    但他沒阻止。


    小兒子一次次勸說,劉向禹還能堅持,哪怕世道一天天變壞,他可以堅持自己不去推一把將傾天下。


    可堅持是自己的事,真拉下臉他總能找到個工作養活家人,族人不行,族人再堅持堅持就餓死了。


    哪怕族人去做賊,沒有自家麒麟兒帶著,也就是個被宰了填壕的命。


    當爹的總覺得自家兒子最出息。


    劉承宗出去踩點那天,劉向禹也出門了,混在去吃大戶的鄉民隊伍裏。


    人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劉老爺決定用自己的眼睛來丈量大災下的亂世。


    但目的已經不是有沒有別的活路,不是看饑民災民循規蹈矩能否求生。


    他要看最貧窮百姓的生活狀態,看朝廷還有幾分窮苦民心。


    結果走出黑龍山不過百十步,他就見到了最貧窮的百姓,隻是那百姓沒辦法告訴他對朝廷的感受。


    死兩天了,黃土埋半截,就像被扒光樹皮的樹幹。


    鄉民說這人是自殺,不知從哪來,走到這走不下去,上吊了。


    本來這有棵樹,人也穿著衣裳。


    昨天樹沒了,人也沒了衣裳。


    路過的不忍其曝屍荒野,有心挖坑把他埋了。


    可誰都餓得沒力氣,就算有力氣也得為覓食考慮,路過了就給他添坯黃土。


    不光黑龍山的人,趕路去搶劫的饑民也會添土,再有兩天就能把他埋起來了。


    劉向禹的運氣不好,周圍的大戶都被百姓吃過。


    他跟著隊伍一天走了六七十裏,從黑龍山朝府城方向出發,走到一半又換了條路回家。


    局麵基本上是離府城越近,治安越亂,死人越多,但他相信反過來也一樣。


    距府城十裏到四十裏這個範圍,應該是最亂的地方。


    一場遠行讓劉向禹受益良多。


    他基本上確信,朝廷軍隊在延安府行軍,難以得到補給;官府政令在延安府施行,也難以得到回應。


    大明朝廷對陝西延安府的控製力,正值前所未有的最低點。


    不過即使在調查之後,劉向禹依然不支持兒子當賊。


    他生怕兒子把做賊,這旱災之下的權宜之計,當作自己應該做的事業。


    做賊該是手段,不該是目的。


    很多年沒吵過兒子了。


    兩個兒子和小舅子在外麵做事的時候,劉向禹在家摩拳擦掌,思慮怎麽好好教訓他倆一頓。


    還順便動員宗族給閑置的窯洞做了個大掃除。


    兒子出去搶大戶,總不能空著手回來吧?


    真要空著手,也就不用吵了,那說明落草這種難度極大的事不適合他們。


    他甚至連以後如何打探延安衛駐軍調動,都想好了。


    唯獨沒考慮運回來糧食放不下的問題。


    直到那天夜裏,他剛睡下,就被村莊人們的叫喊聲吵醒。


    披上衣裳跑出院子,就看見所有人都向山外瘋跑。


    推出去的那些車輛回來了,一輛、兩輛,車上堆著高高的糧食。


    他聽見郭紮勢大聲催促各家帶上簸箕鏟子,用來在天亮前隱匿車轍。


    沒人和他說話,隻有小鑽風抻著長腿圍他兜圈子,不時仰頭吠上兩聲。


    黑龍山男女老少齊上陣,跑得就像一陣風。


    劉老爺的臉上也露出笑意,他那倆兒子知道自己犯了錯,躲他呢。


    看著有四百多石糧,夠黑龍山撐到七月了。


    劉向禹想,兒子們這趟辛苦了,應當是搶了個大戶。


    大戶的土圍宅院可不容易搶。


    誰知道人們興衝衝卸下一車又一車,連話都不說,再把車輪推得飛轉,消失在山口的黑夜裏。


    隔了半個時辰,又變成一隊滿載而歸的車隊,這次不光車隊了,幾十頭耕牛、騾子、驢子,都載著糧食。


    就連青壯後生,也在背上馱著糧食回來。


    很快村口就堆滿了糧食,可運糧隊伍仍然沒有停息。


    一趟,一趟,又一趟。


    劉舉人的血壓超過了身高,失去思考的能力。


    如果單以搶劫糧食論成敗,他認為賊人這個稱號已經配不上他兒子了。


    憑這辦糧的本事,給朝廷幹活能讓督糧參議下崗。


    那要不給朝廷幹活……劉向禹攏著胡須搖搖頭。


    大明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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