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莊涼亭,管事張清閉目仰躺侍女腿。


    左耳聽的,是琵琶曲調夾竹桃,字正腔圓;右耳進的,是鞭打軍戶告饒聲,聲聲淒厲。


    涼亭除了張清,還侍女,彈琵琶唱曲的小婦人與立在一旁的總旗官。


    “彈得好,唱的也好,該賞!再唱些有趣的,等王府調令下來,你們夫妻就跟老爺去西安,花花世界,不強過個狗屁旗官?”


    來自延安衛的總旗立在涼亭邊上,點頭賠笑。


    院子裏比涼亭熱鬧得多,穿下人衣裳的莊客手持鞭子,把個衛所旗軍抽得皮開肉綻,周圍立著的旗軍被嚇得噤若寒蟬。


    看張清心情好,那總旗才敢壯著膽子道:“老爺,他知錯了,再打下去就……”


    “嗯?”


    張清猛地坐起身,把侍女嚇了一跳,趕忙為他整理衣袍,卻被推開:“笨手笨腳,一邊去。”


    隨後上前麵對麵,一雙眼睛瞪著總旗,抬手一耳光扇得清脆,隨後揚臂指著彈琴婦人怒道:“曲調變了!”


    “你們太放肆了。”


    張清讓仆役接著抽打旗軍,對眾人訓斥道:“你們以為老爺是什麽人,喜怒無常就愛拷打你們?”


    “老爺愛賞人銀子,喜歡看人高興!延安衛百戶連飯都吃不起,老爺賞你們動輒二三兩,好吃好喝供著,你們好好做事了麽?”


    張清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親是秦王朱誼漶的玩伴,從小給秦王當馬騎,因而深受信任。


    也正因如此,才能活到今天。


    所以他很生氣,生氣源於無法理解這些人的思想。


    他把衛所旗軍從食不果腹的延安衛帶出來,衣食住行全包了,平日裏伺候高興了還大大方方賞錢。


    但這幫衛軍不感激,


    今天這個婆姨生了,明天那個家地裏收糜子,後天又一個爹娘不在了。


    就是婆姨難產死了,再買一個不是還能生?


    都是借口。


    這幫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就是怕死,拿錢的時候笑嗬嗬,指望他們賣命,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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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說你們賤命一條,老爺又何嚐不是賤命?這莊子、銀子,我們的命,都是秦王殿下的!”


    張清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前院仆役哐哐哐地擂門,軍戶得了眼神,將院門打開,便見褐衣老仆慌張奔來,伏倒道:“老爺,賊子又來攻堡了!”


    急急忙忙跑到堡門樓,此時天色將暗,堡外浩浩蕩蕩數百人分為兩股,分圍堡壘東西。


    還有數以百計的饑民散在王莊田裏,搶收即將成熟的麥子。


    隻需掃眼一看,就知道這圍困定是蓄意而為。


    對待這般情景,管事張清並不擔心,對總旗問道:“能出堡打退麽?”


    總旗垂頭搖首。


    “打不退就算了,外頭糧食便宜他們,讓你的人守好堡子,還是老一套。”


    張清抬手道:“守好堡子,等官軍來了每人賞銀二兩,殺兩頭羊夜裏給軍士加餐,叫人鑽地道出去報信延安衛,守上五天,官軍就來啦。”


    這套工序,半個月前剛用過一次,守堡衛軍都清楚得很。


    等總旗宣布了張清的命令,衛軍們都為能拿到賞銀而高興,各個守著射孔整裝待戰。


    一切都像半個月前的情景再現。


    隻不過,沒有人注意到夜幕下的山崖,人影重重。


    堡壘外的流賊分為兩股,各有二三百人,隻是環伺堡外,俱無強攻想法。


    山崖上的人影很尷尬。


    劉承祖、劉承宗、曹耀、蔡鍾磐都在山上。


    他們原計劃天黑了就動手,哪知下午就先後來了兩撥人。


    看那樣也是準備充分,各自推著小車、攜帶農具,二話不說烏泱泱就把王莊圍了。


    而且除了短暫對峙,這兩撥賊很快達成默契,各自分了堡外莊田各自收割,列出兩陣堵住堡內衛軍。


    很尷尬,他們做了出現各種情況的預案,甚至還想了被捷足先登的可能。


    唯獨沒想到會撞在一起,而且還是三夥人撞在一起。


    幾個人正在這琢磨到底還要不要下去,劉承宗說:“咱和他們求的東西不一樣,堡外給他們,咱們要堡內的。”


    最關鍵的是這兩夥賊兵不是一撥,也能相安無事。


    他們正說著,就聽見腳底下窸窸窣窣的傳來聲音往北邊動,把幾人嚇一跳,連忙讓周圍邊軍都別出聲。


    緊跟著就看見火把光亮從後邊小土坡下透出來,一塊木板門從雜草中開啟,先是個衛所旗軍吃力地爬上來,轉頭又拉上來一個。


    先出來那個,又是跺腳抖土又是關門收拾,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隊友出來以後就僵在當場不敢動了。


    等他幹完自己事一抬頭,傻眼了。


    火把搖曳的光亮裏,山坡上下,十幾個穿鎧甲持兵器的邊軍把他們圍得嚴嚴實實。


    劉承宗拿繩子往前一丟:“還愣著幹啥,把自己捆上吧。”


    這居然有個地洞!


    若非這倆人鑽出來,還真發現不了。


    倆從山裏鑽出來的旗軍非常乖巧,互相綁了對方。


    也知無不言,很快就把王莊堡裏情況抖個幹淨。


    堡裏還有四十八個衛軍,二十多仆役,這條地道狹窄,僅供一人並排,走到頭通著地窖,地窖鐵門的鎖朝外麵,因此無人看管。


    蔡鍾磐皺眉道:“要這麽說咱還下不去呢。”


    “未必。”


    劉承宗問道:“那鐵門多厚?”


    被捆嚴實的旗軍道:“半寸,除非把門拆了,打不壞。”


    “打它幹嘛,把外邊鎖卸了不就行了。”


    劉承宗搖頭笑了,對眾人道:“這不就為咱量身定做的入口?”


    他的快樂棒打擊範圍很小,隻有碗口大甚至更小,但錐形裝藥的用處就是聚能,以此來日穿裝甲板。


    雖說黑火藥差點意思,可對手也不是裝甲鋼。


    “炸不穿呢?”


    曹耀考慮更多一些,道:“我下去跟他們聊聊,能炸穿我就不跟他們說別的,炸不穿你就出來,在山上點個火把,我讓他們從外邊進攻。”


    劉承祖道:“你能說動他們從外邊打?”


    曹耀蠻不在乎,擺手道:“試試唄,不行我也在下邊給你點火把。”


    幾人說定,劉承宗帶人挺著雷杆雄赳赳鑽進地道。


    也就片刻之間,劉承祖餘光見到下邊堡裏一間屋子迸出火光。


    轟!


    短暫沉默後,一條腿踹開鐵門。


    劉承宗十分狼狽地從門內踉蹌撞出,丟了木杆拍打耳朵,這才抽出腰刀朝山上做出手勢。


    在他身後,高顯等人魚貫而出,提刀奔向堡壘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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