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並不是不想管陝西。


    而是朝中情況分外詭異,廷議人人暢言東事,卻對西北之事不敢有半分言語。


    恍然間如同情況回到薩爾滸兵敗後的那幾個月,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人們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局勢其實要比薩爾滸壞的多,甚至壞得多的多。


    遼東的軍事失利再不濟,也還有遼西走廊保護,所以當時還有人敢持尚方寶劍進遼西穩定秩序。


    可眼下若陳奇瑜手下那一支龐大的機動兵團,在關中被劉承宗消滅,會帶來多可怕的影響,又有誰能進關中安穩局勢?


    沒有了。


    明軍已經沒有像樣的兵團,能往陝西再送一波的了。


    倒不是大明沒有可用之兵,大明不僅有,而且還很多。


    隻不過這個時間尷尬,能動的都不能往陝西派,而能往陝西派遣的軍隊,未經整編,就算派過去也隻是給劉承宗添盤菜的份兒。


    因為秋季已至,寒冬不遠。


    遼澤上凍,遼西走廊便又要到一年一度的開戰時間。


    這個節骨眼上,薊鎮、宣府、關寧這些部隊不能動,山東與遼東一體,更不能動。


    而山西的兵,從過去隻把守北部邊境,變成還要在黃河沿線重重布防……當然這是在朝廷眼中,實際上山陝邊境這會兒攏共就部署了一個備奴營。


    這個備奴營的參將是尤弘勳。


    早前多爾袞帶兵向西,作勢要與漠南都督府大做一場。


    結果被楊麒耍了一道,先在鄂爾多斯打兔子,眼看再拖下去勢若騎虎,狠攻歸化城幾日,便帶兵撤圍,竄向大同。


    後金軍先是在大同跟守將王樸兩日連戰三陣,差點把王樸打崩,因為從宣府趕來馳援的付仁喜、山西的虎大威加入戰場,這才撤往別處。


    王樸也沒敢追。


    對明軍來說,戰報不好看,但其實還行。


    因為多爾袞手上的兵力其實很多,除了傷病困餓,在邊牆內外依然有一萬七千多的能戰之兵,隻是散開去郊野堡寨掠奪牛羊,這才讓王樸有了打一仗的可趁之機。


    而王樸手下是隸屬宣府的一個五千人備奴營,付仁喜手下是三千人的奇兵營、虎大威手上是個不滿編隻有兩千多人的槍炮營。


    他們仨營加一起隻有一萬人,追上去打會戰,肯定要被打殘。


    這場戰役打得最漂亮的人是虎大威,以一個槍炮營找到機會加入戰場,跟後金打了一陣,嚇跑敵軍、救出王樸和付仁喜,本部幾乎沒有傷亡。


    最***的就是這個屯駐山西的尤弘勳。


    他這個備奴營是三千人,跟王樸一樣的情況。


    明廷吃了去年後金進犯宣大的教訓,專門組建了兩個營專事備奴的備奴營,一個五千人、一個三千人,都是以厚餉募兵、一切馬匹犒賞器械隨要隨有,可以說是駐紮在山西宣大北部最精銳的兵團。


    王樸那五千人好歹是打了兩仗,雖然打得不算漂亮,到底是打了。


    他們吃虧是吃在後金軍調動更強,總能在局部戰場以多打少,哪怕剛開戰的時候明軍人多,打著打著後金軍的支援就來了。


    問題是後金軍的支援來了,明軍如果撤退,就是逃跑;而反過來,明軍支援來了,後金軍就直接不打了,該走就走、該撤就撤,時刻掌握著主動權。


    而比起王樸、付仁喜、虎大威,尤弘勳帶著兵如同戰地記者。


    後金軍到應州,他就在馬邑;後金軍到馬邑,他就在朔州;後金軍在朔州,他就跑到岢嵐州。


    實際上在這場發生於崇禎八年夏秋之交的戰役中,明廷官軍的表現出的配合極差,遠不


    如去年。


    而表現更加亮眼的其實是大同鎮的民兵鄉勇。


    多爾袞的兵屢攻堡寨而不克,就是因為巡撫吳甡早就給堡寨發給槍炮、火藥,教百姓遇事團聚堡寨,據堡以槍炮自守,看見東虜就打。


    在應州,甚至有十幾個鄉勇夜間提兵攻入虜營,嚇得一營金兵不知虛實,連夜拔營。


    很多金兵被槍炮打傷、打死,各地堡寨都有報告,隻不過因為不能控製戰場,許多屍首被後金軍拉走燒了。


    即便如此,八十多個堡寨村莊,在戰役中依然搶回屍首百餘、活捉十個後金兵。


    反倒是作為官軍精銳的尤弘勳,從頭到尾不敢一戰,把人丟到姥姥家了。


    最離譜的是這個營雖然沒跟後金軍見仗,但還是弄出了好幾百傷亡。


    他們在山西屯駐,染上兵疫,散開駐紮,死了三百多人。


    不過戰役最後,後金軍也沒討到好處,因為楊麒從歸化城出來了。


    多爾袞一直防著楊麒呢,僅派遣九千人進邊牆,餘下還留了八千人在邊牆外看著楊麒。


    可是大同邊外,是楊麒的地盤,準確的說,是楊麒部下粆圖台吉的老家,這裏是察哈爾故地。


    粆圖台吉在這裏長大,再沒有人比人他熟悉這片草原的地形地勢。


    打從多爾袞帶兵入邊,楊麒和王承恩帶兵在蠻漢山各種躁動,做出要進攻的架勢,粆圖台吉則帶著賀虎臣一路繞遠,飆回張北老家守株待兔。


    多爾袞在關內拚死作戰,光焚燒屍首就燒了小兩千,搶了壯男婦女二百多、牛羊馬騾七千餘。


    其實他能搶更多人的,實在是這次西征,多爾袞也被餓出了劉承宗綜合征,看見人腦子裏就自動算計糧食,這才不讓麾下貴族搶掠人口。


    就這二百多人,還是豪格搶的……主打一個任性,就是不聽叔叔話。


    氣得多爾袞直接調他帶兵去西邊,加入防備楊麒的第一線,先讓輜重隊趕著牛羊往東走。


    結果被賀虎臣連砍帶搶、窮追猛打,將牲口搶了多半,等多爾袞反應過來的時候,粆圖台吉已經帶著賀虎臣往北旅遊了。


    氣急敗壞的多爾袞沒別的辦法,隻好回頭再錘楊麒一頓,直把他再度錘回歸化城,這才氣呼呼地踏上歸途。


    繞了一圈,打了好幾仗,空手而還。


    所以今年冬天,後金一定還會進攻遼西。


    隻等遼澤冬季上凍,遼西走廊便又到一年一度的開戰時間。


    整個北方,隻剩下南直隸的部隊能動。


    但南直隸的駐軍偏偏是不敢動。


    陝西沒了、河南亂了、山東吳橋兵變糜爛全魯,這可都是大明的財政大省。


    大明的財政,現在就靠納稅納糧最多的南直隸撐著了。


    所以在陳奇瑜的重兵集團受困陝西之時,崇禎根本沒有餘力重新組建一支軍隊,奔赴救援。


    他所能做的,不過是讓張任學進駐河南,盡量把張一川這股叛軍消滅。


    那麽問題就來了,張一川……好滅嗎?


    在陝西,掃地王張一川並不是個能拿上台麵的人物。


    尤其對劉承宗的元帥府來說,眾將士都對掃地王部的戰鬥力有目共睹。


    人們甚至猜測,就別說武裝到牙齒的大營了,甚至都不需要出動漢兵營,單是倆蒙古營就能把張一川五個營都衝翻。


    就連張一川自己,也沒有覺得,自己算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畢竟論經曆、戰績、才能、武力、勢力,他在陝西連前二十都進不去。


    但那是陝西。


    眼下最可怕的省份,近年來的戰


    爭烈度,甚至比對峙前線遼東還要高,大規模戰役的次數也比遼東還多。


    張一川召喚李自成代打,破了武關,往河南一進,感覺就立馬不一樣了。


    「誒,我好像還有兩下子!」


    他當然有兩下子了。


    論資曆,他崇禎三年手下就有幾百人,有資格參加王嘉胤的清澗大會——雖然沒讓咱進屋。


    論見識,當年清澗排座次,第一的王嘉胤、第二的王左掛、第三的高迎祥、第四的劉承宗,他全認識。


    王嘉胤那是老大哥,左掛子投降後的遺產都叫他接受了,高迎祥是他自己拜的大哥,劉承宗是他頂頭上司兼兵焚鳳陽祖陵的天使投資人。


    論經曆,早在崇禎五年,他就同闖將李自成、混天王張應金、亂世王郭應聘、蠍子塊拓養坤合兵,作為第二代陝西流寇首領,在山西嶄露頭角。


    他們打穿山西,經太行山脈進軍黃河以北,在河南彰德府的武安、北直隸廣平府的臨洺關遊動作戰,大戰石柱兵、川兵、昌平兵、通州兵、保定兵、大名兵,勝負殺傷相當。


    隨後又潛越河南,一路橫穿回了陝西。


    天底下什麽樣的精兵強將他沒見過?


    隻不過張一川身在闖軍五營的集體當中,單靠他那兩下子,實在不足以顯出本事。


    畢竟都是經曆幾年戰火洗禮的民軍頭目,是個人都有兩下子。


    在關中那段時間,張一川的部隊比較拉挎,隻是因為他瘋狂擴軍,編出五個營來,四個都是新的流民營,一下子變得格外弱小。


    何況還在關中見識了劉承宗的正規軍大兵團戰法,連帶著讓張一川內心對自己的評價,都猛地低到腳指頭了。


    他懷疑自己這些年究竟是在打仗,還是一直在草菅人命。


    這種懷疑情緒,一直持續到他進入河南。


    李自成攻破武關,轉而南下湖廣;張一川則領軍進入南陽府,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南陽的唐王府。


    不過擋在南陽前麵的,是一座小小的內鄉縣城。


    這座城並不容易攻陷,早在張一川還在闖軍五營的時候,他們就曾在李自成的率領下攻打內鄉。


    因為當年內鄉知縣叫艾毓初,米脂艾家人,李自成小時候攔羊的東家。


    他小時候騎東家門口的石獅子,就被艾萬年逮住錘過一頓。


    後來借貸,借的是艾萬年的父親艾應甲,還不起利息,又被官府逮住錘了一頓。


    李自成這輩子,就被艾家人錘過,而且還錘了兩頓。


    所以李自成攻打這城,很起勁兒。


    但當年他們並未能攻陷此城,因為艾毓初也生於邊將,族中艾穆、艾萬年都是將軍,自己又是讀書人,兵法韜略也不差。


    早在農民軍從山西大舉渡過黃河進入河南的時候,艾毓初就命人在城外埋了名叫滾地龍的老式引線地雷,藥線都在城內,等李自成過來城內引燃地雷,炸死很多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


    內鄉沒有艾毓初了。


    說來好笑,艾毓初不是守城有功升官調走了,而是被唐王朱聿鍵搞到南陽府的監獄裏去了。


    原因是唐王給崇禎上書,說祖製規定,親王的封地,地方官吏早晚必須謁見,現在艾毓初這些人總不來謁見。


    能把崇禎氣死。


    這不沒事找事嗎?


    這個家夥崇禎五年才放出來繼承王位,當上唐王就沒完沒了找事,鋒芒畢露,總想以親王身份插手國政。


    一會兒因為宗室換授的問題跟自己的朝臣罵架,一會兒又因為別人不拜謁告發,一會又讓朝廷加派護衛,存在感比其他親王


    加一塊都高。


    明顯是被他爺爺老唐王關在奉承司裏關傻了,整個就一神經病。


    天底下哪個親王,盼著地方官早晚拜謁自己的,真拿自己當大王了?


    拿著雞毛當令箭!


    崇禎快受不了唐王了,心說朕天天殫精竭慮,邊防線一再收縮又收縮,軍隊一敗再敗,窮得當褲子什麽事都辦不好,就這沒崩潰已經謝天謝地了。


    你個倒黴親戚還天天給我上眼藥,一繼位就給王府裏起個大樓宴賓客,還叫他媽高明樓,就你高明是吧?


    有機會,一定要把這個上竄下跳的討厭親戚辦了!


    但現在還沒機會,祖製規定就是規定,沒人說可以不當回事,但拿到奏疏裏說,就得按照規定辦。


    所以他隻能下令把艾毓初逮到司法衙門審理,順便讓禮部發文,給地方官員重申典製,告訴人們確實是有這個規定的,你們小心點。


    然後內鄉縣就被張一川輕而易舉地攻陷,甚至主力軍才開到城下,先鋒參將克天虎就已經領兵攻上城牆。


    隨後開倉放糧,席卷各地堡寨,一路連戰王府護衛、地方衛軍,竟無一合之敵。


    張一川發現,出了陝西,他對自己的戰爭評價又回來了。


    原來在陝西打敗仗,問題並沒有出在咱身上,而是在陝西鏖戰的那幫人都有問題。


    出了陝西,咱就是劉承宗河南分劉,整個人突出一個戰無不勝。


    什麽唐縣、鄧州、南陽衛,有一個算一個,誰來誰死!


    一直打到南陽城下,圍了府城,張一川才遇到進河南以來最大的問題——瘟疫。


    河南府的弘農、盧氏等地,難民潰兵逃進南陽府,一時間令他的兵力暴漲至兩萬,但隨之而來的瘟疫也席卷郊野。


    無奈之下,張一川放棄南陽,轉頭向北,領兵經汝州攻向福王府所在的洛陽。


    他的軍隊就像穿行於豫西山地的亡靈軍團,前邊來者不拒招兵買馬,後邊瘋狂減員接連倒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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