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身,林行知看著坐在靠椅上沉思的顧清越,不由得會心一笑。


    如果換做其他人,就算有心想坐著放鬆一會,也絕對放不下那根植於傳統文化中的麵子。


    顧清越很快就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林行知,起身說道:“感謝反方四辯帶來的總結陳詞...


    與此同時,五角場中學的王映南同學深吸了一口氣,內心雖有些慌亂,但也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不過...林同學結辯中關於魯迅的言論,我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顧清越似乎忘記了自己作為主持人的職責,一本正經地接上了林行知的辯詞。


    “首先,林同學完全忽略了《娜拉走後怎樣》這篇演講稿產生的時代背景,如今男女兩性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改變,而我們恰恰又處於新時代發展的浪潮之中,如今不再是當年,我們的人生路上擁有許多機遇和道路。”


    林行知沒想到顧清越會當眾反駁,不過這正是一次深入了解的好機會。


    想到這兒,林行知當即侃侃而談:“機遇,沒錯。可首先你要有能承擔起這些機遇的環境,那些居住在邊緣貧困城市的男孩,那些依舊根植於傳統偏見家庭的女孩,他們如何跟上時代的浪潮?人與人的差距,隻會隨社會的進步而無限放大,對於這些無路可選的人來說,虛假的幸福生活又有什麽不妥?”


    說到這兒,林行知停頓了一會。


    顧清越微皺著眉頭,一時間沒有找到強有力的駁斥。


    林行知繼續說道:“虛假的幸福,從常規的認知角度來看,虛假這個詞賦予了一定的貶義,我個人覺得簡化成「幸福」兩字,也未嚐不可。


    “雖然諸如《現代漢語詞典》《國語辭典》《韋伯詞典》對幸福的定義中包含了主觀感受、客觀實質及客觀指標等因素,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完全可以忽視客觀,享受所謂顏回之樂。


    “我曾看過一篇關於大學生的心理調研,幸福感最高的是1977年的初代大學生,值得注意的是,後來的大學生擁有更好的客觀條件,而他們卻時常感覺工作無聊,人生沒意思,幸福感偏低。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初代大學生由於特殊的時代背景,他們覺得自己的命運與家國深深綁定,有著極高的群體認同感。


    “可如果我們從客觀的角度去看待初代的大學生,會發現他們被所謂的使命感牢牢綁架,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


    看著眉頭逐漸舒展的顧清越,林行知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靜靜地等待她的答複。


    溝通,不僅僅是人們表達智慧的方式,也是人們闡釋世界的途徑。


    林行知想了解顧清越眼中的世界。


    不知為何,此時的顧清越臉上多了些許別樣的笑容,她仿佛看穿了林行知的想法。


    “德國哲學家阿道爾諾曾說過這麽一句話,當西方資本主義步入新時代時,標準化的日常生活藉由文化工業被批量性地生產出來,大眾在消費、體驗、愉悅的同時獲得了虛假的幸福,並消解了思想的能力與反抗的意願。


    “而抵抗這種虛假幸福的唯一途徑,唯有意識到這種娛樂至死的意識形態。


    “意義協調管理理論有這麽一個主張,傳播過程中的人共同建構他們身處其中的社會現實,同時也被他們創造的世界所改變。


    “如此說來,你似乎也被這個世界所改變?”


    聽到這兒,林行知已經知道自己的想法被顧清越看穿。


    不過,就在林行知打算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廣播中傳出了另一個聲音。


    “非常感謝這兩位同學精彩的辯論,原本單調的主題竟有一種被升華的感覺,從遊戲的利弊拔高到對幸福觀的選擇,看起來咱們的教育改革還是有顯著效果的。雖然確實存在著一定的不公平,但宏觀看來還是非常有成效的,想必未來十年,我國也將擁有世界一流的教育力量。”


    林行知回過頭,隻見拿著話筒的人是那位不知名的時事評論家。


    倒不是這位真不知名,而是林行知壓根就沒注意這位評審,自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過,這位時事評論家的意圖是好的。


    一旁其他的評審,特別是五角場中學的校長,臉色都快黑如鍋底了,這種肆無忌憚破壞規則的行為,他任職這麽多年,還壓根沒見過。


    或者說,根本鬧不到他那兒來。


    林行知對辯論賽,本就沒有太大的興趣,見現場氛圍變得焦灼,帶著歉意地鞠了個躬,便準備離場。


    “需要我帶你走麽?”林行知若有所指。


    顧清越臉上再次出現那恬靜般的笑容:“既然我做了,就不怕承擔責任。”


    說完,顧清越往前走了兩步,當即說道:“我原本報名的是辯手,很可惜沒有成功入選,看著雙方辯論隊熱情且理性的辯論,忍不住與林同學交換了部分看法,給大家帶來的不便,十分抱歉。”


    “下麵,有請反方四辯。”


    此時,正在信息室的張誠安,通過電腦屏幕中的監控畫麵以及便攜式的音箱,旁觀了整個辯論流程。


    “這兩人還真是有意思,說謊都不帶一絲猶豫的,張口就來。”張誠安一臉無奈。


    張誠安身為國際班的學生,自然知道國際部壓根就沒有組織學生參加這場辯論賽。


    當然也不存在報名這種事情了。


    這段時間,因為社團整合的事情,張誠安與顧清越的交流還算頻繁。


    一開始,張誠安也沒太放在心上,可隨著交流的逐漸遞進,顧清越對人心的把控著實鎮住了張誠安。


    僅憑著自己一些簡單的轉述,顧清越就將社團大部分成員的性格判斷得八九不離十。


    隻是顧清越獨特的敘述方式,讓張誠安一度認為顧清越根本不會說謊,就是一個性格單純且直白的少女。


    很顯然,張誠安的判斷又一次出現了偏差。


    “不過,總感覺這兩人的關係有點兒微妙,有點兒像是情侶之間的鬥嘴,又並不完全相似。”


    張誠安很是疑惑,卻又完全看不透這兩人。


    運動場這邊,辯論賽已經恢複了正常,隻是作為反方四辯的王映南卻是有些矛盾。


    一方麵不想林行知退場,一方麵又沒有很好的辦法破題立論。


    可以說,林行知的一番言論,讓王映南的觀念發生了些許轉變。


    以前的王映南,並不在乎對方辯論的觀點,他隻在乎輸贏。


    從某種角度來說,辯論中越是求勝心切,就越會覺得論題有一個客觀存在的正確答案,而任何別的答案都是錯的。


    可林行知的一番話,讓王映南真正感受到了辯論的意義。


    因學習而辯論,因求知而辯論!


    ......


    與此同時,主席台右側的活動室裏,林行知與顧清越隔著一張長桌,相互對視著。


    “訴諸無知,訴諸權威,滑坡謬誤,訴諸類比...”


    顧清越數著手指,似笑非笑地說:“你還真是一個合格的詭辯手。”


    林行知同樣回以笑臉:“那你還比我多了一個訴諸人身呢。”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而已。你拿著一張假表格都可以唬住聽眾,證明這些邏輯謬誤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法。uu看書.uukshu.om”顧清越回道。


    林行知挑了挑眉,沒想到顧清越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表格作假。


    “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你的表格作假嗎?”顧清越反問道。


    林行知搖了搖頭。


    “我曾參與做過類似的調查,想必你作假時應該遺漏了中考這個篩選製度,導致表格有很大的偏誤。”


    林行知皺了皺眉,那張表格確實是他杜撰的,如果加入中考這個變量,高等教育分配不平等的現象隻可能繼續攀升。


    畢竟,許多農村家庭和貧困家庭出身的孩子,在初中畢業時就不得不放棄升學的機會。


    見林行知沒有說話,顧清越自顧自地說道:“有時,你不覺得做一隻狡猾的狐狸,會活得很辛苦嗎?”


    “難道這個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嗎?”林行知反問道。


    顧清越撇開了頭,看著窗外:“我說的是行為,而不是思想,縱觀你的中學生涯,不正是一隻狡猾的狐狸在飾演各種角色嗎?”


    “我倒是覺得自己樂在其中。”林行知笑著說道。


    顧清越轉過頭,看著林行知的眼神,一字一頓地說道:“任何隻有單一形式的社交互動都會使人孤獨的。”


    “你能讀懂每個人的心,難道不覺得獨孤才是常態嗎?”林行知依舊笑著。


    顧清越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如果真是這樣,你倒是很厲害。”


    “難道你不是如此?”


    “我不如你。”顧清越再一次露出了恬靜的笑容。


    隻是,臉上的微笑,眉宇間卻蘊藏著幾分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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