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這日是一年一度的芒種節。按照以往的風俗,凡是交芒種節的這日,各家各戶都要擺設各色禮物,祭餞花神。


    芒種節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需要踐行。


    因此,大觀園中的姑娘們和一眾丫鬟都是起了個大早,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杆旄(mao2)旌幢的,都用一應的彩線係了,隨後掛在沿路的每一棵樹,每一枝花上。


    一時間滿園之中,繡帶飄飄,花枝招展,更兼一眾姑娘丫鬟們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更是言語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傻大姐),香菱與一眾丫鬟們,都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


    賈迎春笑著問道:“林妹妹今日怎麽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


    鳳姐看向不遠處的蒼泱築,剛要解釋一番,哪知薛寶釵先回道:“你們且等著,我去鬧了她來。”說罷,薛寶釵便是丟下眾人,一直奔著瀟湘館而去。


    李紈使了個眼色給鳳姐,兩人悄悄的走在一旁,李紈問道:“王家大爺三日前就被舅老爺帶出了園子,那事會不會已經傳到園子裏來了?”


    “應該不會,老太太和太太都吩咐過了,園子出了正門旁邊的出入門有人,其他各處角門一應全部鎖上,就連往日的婆子們都是不允許靠近園子。再說正門旁邊的那小門可是林之孝家的親自把關,她可是地啞,更不會亂說。”王熙鳳快速的說道。


    “地啞?!”李紈覺得這詞新穎,不解的問道。


    “嗬嗬,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一對夫妻,一雙天聾地啞。就是這麽出來的。”王熙鳳諷笑道。


    “這都三日了,你那弟弟現如今還未回來......”李紈有些擔憂的問道。


    “誰說不是呢,太太和薛家姨太太這三日都是擔心不已,我也一樣如此,可是外麵一點消息都沒有,靜的可怕。老太太那邊看似和往常一般,但是你沒發現這十日來鴛鴦和老太太都是同吃同住,片刻都是不離身的,可見老太太心裏也沒把握。”王熙鳳如是的說著,此時,賈探春笑著跑了過來,問道:“兩位嫂子在嘀咕什麽呢,神神秘秘的。大嫂子,我手上的綾錦沒有了,你再給我幾個唄。”


    李紈笑著將手上的綾錦遞給了賈探春,待她跑遠後,又對王熙鳳說道:“這些姑娘們都精著呢,能瞞得住?恐怕她們心裏清楚,假裝做給你們看才是。”


    “這也沒辦法,姐妹們在一塊天天玩樂,自然是好的。但她們畢竟還太弱小了,尤其是那位風吹吹就壞的美人,老太太更是特別囑咐了的......”王熙鳳看著眼前歡樂無比的一眾姐妹們,說道。


    “但願如此吧!”李紈隻回了五個字,便是不說了。


    又說寶釵前往瀟湘館去找林黛玉,行至竹林深處,遠遠的看見賈寶玉先一步進了瀟湘館,薛寶釵想了想,還是止住了腳。想起賈寶玉和林黛玉從小一處長大,他二人之間自小便是多有不避嫌之處,嘲笑也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林黛玉嫌疑,反而不如回去的妙。哪知剛轉身離開的時候,剛剛進入瀟湘館的賈寶玉火急火燎的又小跑了出來,從另一側的小路離開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莫不是顰兒出了什麽事?”薛寶釵心中一驚,趕忙快步走向瀟湘館。


    踏入門內,紫鵑,雪雁二人也迎了出來,薛寶釵見到二人臉上並無慌亂之色,想來並非如自己先前所想。


    紫鵑問薛寶釵道:“寶姑娘可是來找我們姑娘的?”


    薛寶釵點了點頭,雪雁回道:“剛剛寶二爺也過來找我們姑娘,我說我們姑娘今日一大早便是去了後山。”


    “怎麽不見雲歌,潤竹她們?”薛寶釵蹙眉說道。


    “潤竹和淩梅跟著姑娘一道去了,至於風鈴她們今日回了蒼泱築。”紫鵑回道。


    “回蒼泱築了?可是攸兄弟回來了?!”薛寶釵欣喜的問道。


    “不知,看著好像不像,若是攸大爺回來了,第一時間清影會過來通傳我們姑娘。”雪雁搖頭回道。


    薛寶釵心中轉而失落,“今日芒種節,你們怎麽不去祭餞花神?”


    “不了,寶姑娘,我們還得看家,到時候萬一有人還來找我們姑娘,我們也好回話不是?若是你瞧見我們姑娘,就勸她早些回來才是,畢竟今日風大,著了涼才是。”紫鵑擔憂的說道。


    薛寶釵再度點頭,隨後離開瀟湘館,去尋別的姐妹去了。路上,忽見前麵出現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下來玩耍,於是從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


    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渡柳,將欲過河。薛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處,不過終究那雙蝴蝶飛往河岸去了。


    薛寶釵香汗淋漓,嬌喘細細,於是停下追趕的腳步,搖動手中的團扇撫了撫胸口。走至滴翠亭前,隻聽得亭子裏麵有人嘰嘰喳喳的說話。


    寶釵神色一變,剛欲要離開,哪知亭子裏的人提到王攸,便是悄悄走近往裏聽。一開始隻是一些瑣碎的小事,甚至提到了芸二爺之類的,後來隻聽其中一人說道:“我和你說個事,這事是我爹偷偷告訴我的,你可不要告訴別人,現在就園子裏的姑娘還不知道。”


    “什麽事?快說說,我絕不告訴旁人,小紅姐姐你快說!你要不說,我就不把這帕子給那芸二爺了。”


    “你......真是......”小紅急的臉色一紅,過了半晌,說道:“也罷,不過這事你千萬別到處說,要是被太太或者璉二奶奶知道了,你我二人的命就不保了。”


    另一人一聽到命不保,心裏也打了退堂鼓,但又耐不住好奇,急忙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舌頭上長個疔,日後不得好死!”


    “是關於王家大爺的事,不過這也是我爹從外麵聽來的,也不知真假,外麵好像都在傳甄家的一位小姐被封了縣主,不日要嫁給王家大爺!”


    “這不是好事嗎?怎麽......”


    “我也不清楚,可是王家大爺三日都未回這園子,你說......”


    “王家大爺不是去麵聖去了嗎?當時王家的舅老爺親自登府帶離。”


    “雖是這個理,但是有人說王家大爺是要抗旨,才去麵聖的!”


    “什麽?!”


    ......


    薛寶釵聽到抗旨二字,心中大駭,又聽到裏間的人說要推開隔子查看外間是否有人偷聽,一時間倒是亂了陣腳,此刻轉身欲逃已是不及,前麵奸淫狗盜之事暫且不去管它,但後麵關於王攸麵聖抗旨之事關係到此間二人性命,其中小紅素日裏眼空心大,最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現如今薛寶釵牆下偷聽,本就失了小姐姑娘氣度,若是慌忙逃離,少不得被二人編排一番。


    於是薛寶釵轉念一想,當即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裏藏。”一麵說著,一麵故意往前趕。


    滴翠亭中的紅玉和墜兒剛一推窗,就看見薛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一時間二人都被嚇得花容失色,小紅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主要是兩件事情都因她而起。隻聽薛寶釵裝作驚訝的樣子反問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哪了?”


    墜兒故作鎮定的說道:“沒看見林姑娘來啊?”


    薛寶釵笑道:“我剛剛還在河邊看著她在這蹲著弄水的,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說罷,還探身往亭子裏瞧瞧,隨後又離開了滴翠亭處。隻留下小紅和墜兒兩人在此處,不知怎樣是好。


    薛寶釵斷了去尋一眾姐妹的心,想來她們已經要到了後山處,小紅剛剛所言‘甄家小姐’,‘嫁娶’,‘抗旨’之詞眼現如今還在薛寶釵腦海裏回蕩著,想起十日前在王夫人正房處,鳳姐姐,母親三人神色,愈發覺得事情不簡單,還有三日前舅父從王家登臨榮國府,甚至還去拜見賈母,以及王攸種種不常見的舉動,自園子裏出去三日未歸,一幕幕串聯起來,如何不讓薛寶釵心驚膽戰。


    “肯定是出事了!我要去母親那問個清楚!”薛寶釵自言自語道,腳下的步伐更是快了起來,直奔著大觀園的大門而去。


    自曲徑通幽,山石之間快步走動,哪知剛要出門之時,因低頭思索之際,迎麵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吃痛之下,薛寶釵抬眼望去,原來是......


    且說林黛玉,今日一大早便是起身,因知曉這日是需要祭餞花神的交芒種節,索性讓潤竹淩梅取來那花鋤和花帚以及花囊獨自去了後山處,相比較姐妹們在園子裏作餞花會,熱鬧喜慶不同,本就喜散不喜聚的她有著自己的想法。


    潤竹和淩梅遠遠的跟在其身後,原本林黛玉是不喜的,但想到一月前那次王攸發怒的樣子,也隻好隨他們去了。


    想到王攸,林黛玉不免有些擔憂。生性敏感的的她也察覺到這十日來園子裏的氣氛有些不正常,鳳姐姐來園子的次數倒是比以往多了不少,而往日裏自己一眾姐妹需要給賈母等一眾長輩行禮問安的禮數反而是降了,外祖母那邊一如反常的沒有責怪。


    三日前,王攸被其父王子騰帶離了園子,當時府上所有人都是知曉是進宮麵聖,但三日過後,卻是什麽消息都沒有,這如何不讓人起疑,甚至王攸根本沒回園子。


    這日,林黛玉身著一件煙攏卷青緞錦羅白裙,在這落紅成陣的小徑之內更顯得氣質卓然,鍾靈毓秀。


    然不知不覺間,她來到了蒼泱築旁的山坡之上,樹上的桃花已經開始凋謝,落了一地,此般肅殺的風景又不禁讓多愁善感的她傷感起來。掩麵而泣之時,又有感而發,正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未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取自《葬花吟》)


    林黛玉念完之後,蹲下身子,將灑落的桃花一片一片的撿起放入花囊之中,隨後不顧草深露重,泥髒鬢染,又輕輕的將花囊埋入土坑之內,uu看書ww.uukanshuo用花鋤推上泥土,表情虔誠而帶有哀傷,正自悲傷之際,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歎息聲。


    回說賈寶玉這日傷勢大愈,又知姐妹們在花園中祭餞花神,先一步去了瀟湘館找林黛玉一道去作餞花會,哪知到了瀟湘館之後,失望的聽到林妹妹一大早便是去了後山,隨即又趕忙出去尋找,順道為十日前口無遮攔之事道歉作揖。畢竟自那日以來,林妹妹一次都沒去過怡紅院看過自己,想來是心中有氣。


    後山處,賈寶玉遠遠看到一眾姐妹嬉笑玩鬧,但唯獨沒看見林黛玉,此時的他焦急起來,反返身去了別處尋找,一路上見得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不由也是悲上心來,歎道:“若是妹妹看見了,想來止不住要憐惜一番。”


    說完,賈寶玉便把落花用袍子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柳穿花,沿著小徑去了蒼泱築後麵的桃花山坡之上,果不其然,在一處轉角處,他欣喜的看見了潤竹和淩梅二人,趕忙上前問道:“兩位好妹妹,你們可曾見到林妹妹?”


    “二爺,我們姑娘和寶姑娘,還有攸大爺都在那山坡上!”淩梅指了一個方向,回道。


    “哦?!攸弟回來了?”賈寶玉驚訝的說道。


    潤竹和淩梅笑著點了點頭,隨後便是去了蒼泱築。賈寶玉見此情狀,想來表弟王攸剛剛回來,蒼泱築中眾人都是不知,潤竹二人自是去通傳去了。想到這,賈寶玉也未多管,拾級而上,奔著先前淩梅所指之處跑了過去。


    四人陰差陽錯之下,又是聚首一處,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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