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短暫的愣了一下,雖然是畢業季,也快到了武裝部四處拉橫幅貼廣告的時候了。他天天坐公交車的時候都能看到公交車裏頭拿亞克力板子釘起來的廣告,上頭一個陸軍上尉身穿陸式迷彩頭戴坦克帽目視遠方,下邊一行黑體加粗的紅色大字“兄弟,開什麽車啊,來開坦克吧!”


    每次看到這個,王陽就笑笑,他對於軍人這個群體有這複雜的情感,在動蕩年代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願意吃皇糧的人不少。但真到需要開幹的時候,那些意誌不堅定的人跑的也很多。


    是那些能夠從大浪淘金裏堅持下來的一代又一代人通過慢慢的積累,打下一寸寸染血的山河,才有了後來的我們。如今承平日久了,兵荒馬亂的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可每年的災情裏,山洪林火地震台風,每一次災害裏都有無數人衝在最前線,這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對於英雄和烈士,沒有哪個人不會湧起敬佩之心。


    王陽隻是笑了笑“我不想當兵。”


    江榮似乎並不是很意外,隻是把原本關上的窗簾打開了一些,站在一人寬的玻璃前,看著窗外的夜景。樓下推著自行車和電動車路過的學生,說說笑笑的從旁邊的圖書館大門進出的學生,學校旁小吃攤上買晚飯的學生。遠處的體育場上的3x3高杆燈開著,一個籃球球場內兩個隊伍在揮汗如雨,偶而還能聽到圍觀的同學叫好,時不時的響起裁判哨的聲音。


    江榮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笑笑“小陽啊,我覺得我的描述可能有點不是太準確,我說的不是普通的列兵,是軍官,你也可以理解為軍隊文職,或者是行政幹事,兩年的義務期過了以後,就給你優先提幹。相關的政策,你們老師應該都跟你們宣傳過,參軍光榮,哪怕以後退伍了也沒有後顧之憂,現在國家的各方麵政策也對退伍軍人優待的,是怕苦嗎?還是怕累?你呀也好歹是個大學生,你們是民族的未來,對自己自信點嘛。”


    王陽一顆心沉到了穀底,直接站起,深吸一口氣說道“江大爺,我的描述應該是很清楚的,我不參軍,也不摻合軍隊的那些事。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很敬佩為人民做出犧牲的人,可他們的家庭呢?在很多時候,他們永遠失去了,或者說失去了一段時間內,對家人的照顧與陪伴。我們常說忠孝不能兩全,確實是這樣,也許在別人眼中,很多軍人是戰鬥英雄,也許他是一個好領導,是好戰士,是個好兵。但是,他們作為兒女,作為哥哥姐姐,甚至作為父親母親,他們真的合格嗎?抱歉,我實在不想做一個這樣的人,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舍不得我的小家,我做不到為祖國和人民奉獻我的一切,請原諒我的自私。”


    聽到王陽說完這話,江榮沉默了一會,臉色越來越難看,大約一分鍾後,江榮望向王陽背後的邵晉,跟邵晉說“小邵啊,我後備箱裏給老吳帶了兩條溫斯頓跟一罐醃芒果,去幫老吳帶過來吧,拿個公文包套一下吧,他們搞學術的講究這個,都怕人串閑話。”


    吳老頭站起來笑笑“哪有什麽閑話不閑話的,一把年紀了怕這個,重不重啊,我幫幫……”說著說著吳愛國就跟著邵晉後頭出門去了,把門輕輕一帶,辦公室裏就隻留下了江榮和王陽。


    江榮將窗簾輕輕拉上,坐到了吳愛國的位置上。把吳愛國辦公桌上的台燈打開以後,江榮抬頭衝王陽笑笑,從上衣兜裏掏出一包溫斯頓,取了一根給王陽“抽一根?”


    王陽抬手接過江大爺遞過來的煙,摸著辦公桌上的打火機給自己的煙點著了,把打火機拿體恤擦了擦放回原位,又坐了下來。


    “說說吧,一般沒人對軍隊有那麽大怨氣,我猜,你是個軍屬?或者以前是個軍屬?”江榮左手夾著煙,右手抱著胸,就像一個跟晚輩談話的老人,滿懷關心的看著王陽。


    王陽沒有遲疑“是,我是個軍屬,我從我出生起看到我爹回家的次數就能數的過來,每次他一回家都給我帶玩具,帶零食,還能帶我去公園玩,甚至有一次我在學校裏被人欺負了,我打回去了,老師把雙方的家長叫過來,他那次休假正好去了學校,連軍裝都沒來得及脫,欺負我的那個呀,是個女孩子。說來好笑,從小爹就不在身邊兒看著我,我天天被人欺負,被人栽贓,班上啥東西壞了,首先想起來的就是我,可孤兒寡母不就是好欺負嗎。首先是人高馬大的欺負我,然後又瘦又小的也欺負我,到最後連小姑娘都能欺負我,人家被叫來家長都能跟老師理直氣壯的說話,我媽被叫來了就隻會哭。人家家長在那兒一邊訓自己的孩子一邊笑,一邊兒跟老師說。說什麽呢?人家說我看呀,我們家孩子雖然也有問題,但是你看一個巴掌也拍不響,他們班上那麽多同學都說這孩子調皮,我們家孩子又那麽老實,老師你把我們這麽大老遠叫過來,是不是小題大做了。”王陽說話有些哽咽,拿起手中的煙深吸了一口,半響才吐出來。


    江榮左手大拇指刮了刮下巴,又伸出手來在煙灰缸上點了點燒到一半的溫斯頓,輕聲說“後來呢,那次去見家長以後,你們老師什麽反應。”


    王陽臉上勾起一絲微笑,繼續說道“還能怎麽樣唄,那小姑娘家長是個二級警司,穿著一身警服氣勢洶洶的上了樓,她女兒在旁邊顛倒黑白的跟她媽描述我怎麽欺負她的過程,她媽聽著聽著時不時看我兩眼,我也懶得管,老師也一直在那兒催我打電話讓我爸快點來,說來可笑,我站在他們辦公室的電話旁邊,居然不知道我爹的電話是多少,我不知道”


    王陽說著說著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後來我爹來了,一身嶄新的07式空軍常服,又修身又筆挺,帥氣的很,肩膀上的兩杠一星可耀眼了,我們班主任不認得這個,那小姑娘她媽可認識,忙的又是陪不是又是說好話,一邊說一邊擰著自己女兒耳朵,老師看樣子也琢磨出來味了,又是說好話又是陪著笑,不過她還有點兒文化人的底子在,不至於點頭哈腰的,哈哈。”


    王陽越說越心酸“回到家以後,我爹就把我跟著打了一頓,他可不管我是因為什麽被叫的家長,他也不管到底是不是我先動的手。我被叫了家長,那就是他的恥辱,就丟了人,就是給“集體”抹了黑。u看書 .uanhu.cm ”


    江榮聞到了煙燒到煙屁股的糊味,打了個激靈,似乎是在從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裏醒來,把二郎腿放下,將手中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裏,直視著王陽說“所以…你恨他?”


    王陽緩過神來,也直視著江榮,眼中帶淚“不,我不恨,他是一個合格的軍人,也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我隻是不想再讓我的兒女,過著和我一樣的日子。”王陽站起身來,又深吸了一口煙,把手中的煙掐滅“謝謝你,大爺,聽我囉嗦這麽多,你也累了吧,離你上一次來這兒差不多五個月了,在這走走吧,現在快九點了,食堂應該還沒下班,我請你吃個炸串拌飯吧,挺香的。”


    江榮笑笑“這倒沒事兒,我也挺感慨的,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可你這事,是在你身上,也是發生在廣大軍屬身上的普遍問題,現在軍隊建設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軍隊轉型了,比以前戰鬥力更強了,但在照顧軍屬和軍嫂這些方麵,也都沒有落下。這事兒啊,你別急著回複我。我會在廬州多待幾天,白天的時候我都在出入境管理局那裏,後天晚上之前,無論有沒有結果,都去給我個答複吧。”


    江榮走過來,把王陽轉了一圈,笑著拍了拍王陽的後背“看你哭的,像個爺們一樣,別那麽丟人,走了,我倒要嚐嚐你們學校的炸串拌飯,走吧,晚了飯堂要關門了。”


    王陽笑著抹抹眼淚,把台燈關掉,走出辦公室的門,就要按下電梯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人群刺耳的驚叫聲,就算是七樓,也聽的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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