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濟水南岸,原野環繞間,有一座方圓數裏的城邑。


    這城有丈餘之高,砌城用的牆磚整整齊齊,因為修繕未久,色澤猶呈黃黑。城牆的垛口後邊樹立著各色的旗幟,兵卒穿梭,持著長矛巡邏。


    這座城就是兗州的州治,山陽郡的郡治,以及現下荀貞幕府治所所在的昌邑縣城。


    今天是城南附近鄉裏開草市的日子,未到中午,城南草市已是人山人海。


    有出售各種貨物的小商販,有從周邊鄉裏趕來購物的鄉民。叫賣聲傳出數裏,城門那裏都能聽到。購物的鄉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弱,小孩子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大人們看到家中急缺的物事,便蹲下來與與貨主討價還價。買好貨物的,帶著買來的東西回家,有婦人提著塊平時不舍得買的肉,有老者提著壺酒。十分的擁擠,卻擁擠得不叫人煩,透滿了煙火和市井氣。


    草市,是民間自發形成的市場,和城中的“市”不同,城中的市每天都會營業,草市則是在固定的時間舉行,並且與城中的市有專門的吏員管理也不一樣,草市沒有什麽官寺的管理者。


    也不是所有的城邑都有草市,如果是城小,百姓少,草市顯然就無法形成。


    昌邑是個大城,是故不但有草市,且草市不止一個。往年最盛時,城郊四麵,其中三麵的近城門處,每隔一定時間就都會有一次草市,隻不過現如今,大亂以後,形成不了那麽多的草市了,然亦有城南的草市得以重新恢複。——隻從這一點就足以證明,荀攸治理兗州的時間雖還不長,但在正確的政策下,隨著境內治安的好轉、百姓們手頭的略得寬裕,昌邑的元氣已在漸漸地恢複,固仍不能和昔日盛況相比,但也比黃巾亂時,以至劉岱治州時要強上許多。


    城南草市的位置便在官道上,路的兩邊是一望無際的田原。


    時值三月初,春麥已然種下,現在看去,田間似乎和沒有種麥子時變化不大,但再等幾個月,就會長出青綠的麥苗;再等到夏季,麥苗長成熟,那金燦燦的麥穗就會彌野無際,望之如金色的海洋。秋風送爽,遙想那時的情景,再若配上此等熱鬧的草市,煙火和市井氣就更濃了。


    來草市買東西的,不僅有附近鄉裏的鄉民,城中百姓有的也會來買,因為這裏商品雖然不相城中的市,有很多新鮮稀奇、從遠方運來的玩意兒,但都是民間日常所需,而且價格不貴。


    不時有買完東西的縣民,提著買來的東西,心滿意足地原路返回,還縣而去。


    或與城門吏卒相識的,頓下腳步,閑聊兩句。


    入到城裏,街道幹幹淨淨。和城牆一樣,荀攸上任兗州刺史後,以工代賑,把城中的路麵等公共設施也重新整修了一遍,非常平整。


    街兩邊都種上了樹木,於此暮春時節,放眼望去,處處綠蔭,鳥鳴陣陣,令人賞心悅目。


    來往的行人頗多,車馬粼粼,士庶混雜。城中的市也開著,路過城中市時,叫賣聲傳出來,卻是與城外草市的叫賣聲頗有遙相呼應之感。


    再往前行,過一個路口,回城的縣民通常就都會放慢腳步,姿態恭謹起來,恭恭敬敬地從一座外表雄偉的官寺門前過去。這官寺便正是新近落成的荀貞的新幕府官寺。


    門前樹立著直聳雲霄的桓表。


    石階上頭是寬敞的大門,左右兩邊展開,各立著數十披甲的武士。


    桓表旁邊的拴馬石上,此時拴了七八匹馬,並在旁邊停了十餘輛車,這些是或從兗州州府來,或從城外營中來,或從徐州、青州等地來,向荀貞稟報軍


    政事務的官員所乘之馬和車。


    便在幾個回城的縣民從官寺前過去後不久,一輛軺車從東邊駛來。


    車上站著的是個二十多歲的百石吏。


    等車停下,這年輕吏員按劍下來,拾階而上,到官寺門口,說道:“我有急事進稟將軍。”


    輪值宿衛的原中卿認得此吏,是幕府司馬宣康,遂不做阻攔,請他入內。


    宣康大步入府,迎麵是個照壁。


    轉過照壁,邊上立著塊石碑,碑上刻寫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卻不必贅言,這正是荀貞盜版後世,提前推行於當下的一項政策。凡他治下的州、郡、縣各級官寺都會樹立這麽一塊石碑,他的新幕府治所自也不例外。


    宣康對此早就司空見慣,沒有多做留意,從這塊石碑旁邊經過,穿過前院,入到了荀貞聽事堂所在的正院。這正院的布局和荀貞在郯縣的幕府治所大致相類,很簡單,沒有甚麽多餘的陳設,種的雖有花木,但都不是奇花異樹,皆為尋常可見之物。


    兩側花圃中間是青石板路。


    宣康沿路行到堂前,今日戍衛的是典衛。


    典衛挺胸凸肚,站在廊上,看見宣康,行了一禮,說道:“司馬來了。”


    宣康顧不上和他多說,一邊彎腰脫鞋,一邊回答說道:“我有急報進稟。”


    典韋就轉過身來,朝堂中甕聲說道:“明公,司馬宣康求見。”


    堂中傳來荀貞清朗的聲音:“叫他進來。”


    宣康已把鞋脫下,便跨過門檻,進入堂中,下揖行禮,說道:“明公,康剛收到一封急報。”


    堂中隻有荀貞一人在坐。


    荀貞放下正在看的公文,把批閱的筆亦放到筆架上,抬起頭來,問道:“哪裏來的急報?”


    “明公,長安來的。”


    荀貞略怔了下,說道:“長安來的?”


    宣康說道:“是啊,明公,是鍾侍郎遣人送來的!”


    拿下了河南尹後,荀貞與長安方麵的鍾繇等的聯係方便了許多,不過距離到底太遠,鍾繇的信仍是難得一見。


    “是何內容?”


    宣康一邊上前把鍾繇的密信呈給荀貞,一邊難掩興奮,回答說道:“明公,李傕殺了樊稠!”


    荀貞伸出去接密報的手,不覺頓了一下,下意識地重複宣康的話,說道:“李傕殺了樊稠。”


    “具體經過都在鍾侍郎的此報中,明公請看。”


    荀貞定住心神,把信接住,打開來看。


    信的前兩句是鍾繇向荀貞問好。


    緊接著便是李傕殺了樊稠此事的詳細經過,鍾繇細細地都寫在了信上。


    卻原來長平觀之戰的時候,樊稠與李傕的從子李利產生了矛盾。當時,樊稠命部隊進攻馬騰、韓遂,李利戰不甚力,樊稠因斥責他說:“人欲截汝父頭,何敢如此?我不能斬卿邪?”


    樊稠是行伍出身,性粗豪,對待部曲,一向平素厚養,當遇戰時,有功的不吝重賞,有過的從不輕饒,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卻不料李利深覺受辱,由是記恨樊稠。


    再後來,馬騰、韓遂兵敗西走,樊稠率部追之。韓遂也是涼州人,和樊稠同鄉,就派人對樊稠說:“你我所爭者非私怨,王家事耳。與足下州裏人,欲相與善語


    而別。”


    韓遂有名於涼州,是涼州著名的豪傑,今雖落敗,部曲尚眾,大約是考慮到如果得了韓遂的幫助,本身的力量能夠更強,樊稠便同意了韓遂的請求。於是兩人屏退從騎,皆單獨上前,於兩軍陣間,馬頭相接,交臂相加,共與良久而別。李利在軍中,把這些看得清清楚楚。


    回到長安以後,李利立刻就把這件事報告給了李傕,與李傕說道:“韓、樊交馬笑語,不知其辭,而意愛甚密。”


    樊稠是涼州軍中有名的勇將,又能得眾,李傕本就忌憚他,聽了李利的話,對樊稠越發忌憚,不過沒有立即發作,表麵上仍和樊稠處得不錯,甚至在其後,也就是去年八月時,右馮翊的羌人作亂時,樊稠還和郭汜率軍前往將之擊敗。


    卻今年年初,上個月,馬騰回到三輔,遭王承偷襲,又兵敗西走之後,李傕、郭汜、樊稠等果然商議要不要進攻河南尹?樊稠自告奮勇,提出願意率其部兵馬東出函穀關,和張濟合兵,把河南尹奪回,但是,以兵少為借口,向李傕提出要求,請李傕給他增兵。


    李傕既已忌憚樊稠,哪裏肯願意再給他增兵?便含糊其詞,沒拒絕,也沒同意。


    樊稠不知李傕心意,他倒還真是一門心思地想要把河南尹給奪回來,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李傕提出此請。樊稠提出請求的次數越多,加上李利不斷的向李傕說樊稠的壞話,乃於上個月下旬,也就是二月下旬,李傕最終做出了決定,動了殺心。


    李傕先是私下和郭汜通了氣,許諾郭汜,殺掉樊稠後,與郭汜平分其兵,然後設酒置宴,請樊稠、郭汜、李蒙等眾將聚會。樊稠無有提防,飲酒大醉,李傕的外甥騎都尉胡封,趁機於坐中把樊稠拉殺而死。


    拉殺,用杖擊殺之意也。被用杖活生生地當眾打死,鮮血定是濺得酒宴上到處都是,赴宴飲酒的諸將定是驚慌大駭,胡封殺樊稠時的場景會有多麽殘忍、多麽混亂,可想而知。


    荀貞雖未親見,然通過鍾繇文中的簡略描述,亦可大約想象得出。


    李蒙,也是李傕忌憚的一將,捎帶手的,李傕將李蒙也殺了。


    鍾繇密報的末尾寫道:樊稠、李蒙既死,李傕諸賊勢必彼此相疑,料彼輩之內亂將不久矣!


    荀貞看完了密報,把之放到案上,笑與宣康說道:“這實在是沒有想到!年初時,咱們遷來到昌邑的路上還在擔憂,袁本初,特別是李傕胡賊,會何時派兵與咱們爭奪河南尹,不意卻轉眼之間,這才兩個月的功夫,李傕諸賊就自相殘殺起來了!”


    宣康快活笑道:“明公,賊就是賊,鼠目寸光!強敵當前,竟自相殘殺,是自取滅亡也!”


    荀貞撫短髭笑道:“見小利而亡命者,是也。”說到這裏,不覺搖了搖頭。


    宣康問道:“明公,緣何搖頭?”


    荀貞指著鍾繇的信,說道:“就這些鼠目寸光,無有遠見的賊子,而朝廷諸公卻拿他們毫無辦法,天子被他們脅持至今,長達數年之久!”


    宣康說道:“朝中諸公有名於海內者雖不少,然若明公雄才大略者,無矣!天子因為賊所脅至今,不足為奇。”頓了一下,向荀貞提出建議,說道,“現在李傕、郭汜諸賊那邊不但已對我河南尹不再造成威脅,而且如鍾侍郎密報中所言,諸賊可能不久後就會發生內亂,……明公,康之愚見,這是不是我軍進兵弘農郡,以伺機圖取長安朝廷的時機到了?”


    荀貞沉吟片刻,說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你去把誌才、文若、公達、文謙、奉孝請過來,我和他們細細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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