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說了,既然劉備已對徐榮說,張濟、段煨、楊定三人,“各為其主”,很可能不會簡單地隻被徐榮幾封信、所謂舊情說動,那麽又為何建議徐榮再給段煨去書?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一句話概括之,即是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話,事情大概率的不會成功,可若是分出主次,區別重點以對待之,則也許就會收到奇效。


    回到那天,劉備向徐榮獻策之時。


    徐榮也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劉備回答說道:“將軍,段忠明與張濟、楊定頗有不同。不同之處有三,其一,段氏在涼州累世二千石,其族兄段熲,前朝之太尉也,忠明身世,非張濟、楊定可比;其二,段忠明在華陰,不擾民,勸農耕桑,百姓安之,其所作為更是與張濟、楊定截然兩類;又其三,……備聞之,賈文和機謀深遠,經達權變,能料事在先,有良、平之奇,敢問將軍,不知傳言可對?”


    “忠明”,是段煨的字。盡管張濟家稱是涼州豪族,楊定則是涼州“大人”,可他兩人的家世出身,卻如劉備所言,的確是比不上段煨的,——尤其楊定,“大人”也者,胡人酋率、貴族的稱呼,他其實是個漢化的胡人。


    至於“賈文和”,便是賈詡;“良、平之奇”,良、平者,張良、陳平是也。


    徐榮說道:“賈先生確實是智深不可測,謀遠不可識,昔榮在卓軍,涼州將士皆雲文和先生算無遺策,無不畏憚之。”


    劉備說道:“賈文和與段煨同鄉,備聽說舊年間,賈文和因病辭官,還鄉至汧(qian),道遇叛氐,同行數十人皆為所執,唯文和自稱‘段公外孫’以嚇諸氐,遂得生脫,……‘段公外孫’雲雲,固是虛假之辭,然賈文和與段煨卻的確交情匪淺


    “將軍,這其三嘛,即是將軍在這一次給段煨的去書中,不妨可以對段煨說,他如對將軍的勸說拿捏不定的話,大可詢問一下賈文和的意見。”


    “詢問一下文和先生的意見?”


    劉備笑道:“賈文和既有深謀遠識,我料李傕、郭汜之必敗,那他就一定是能夠看得到的,而隻要他能看得到這一點,以他之智謀,他又豈會不為他自己尋個退路?將軍,恰於此時,段煨請教於他,要不要阻將軍,換言之,也就是要不要阻我兄鎮東入河南尹,請將軍試想,賈文和會怎麽對他說?”


    徐榮沉吟片刻,說道:“如君所言,賈先生若是為他自己的退路著想,他或許會願意幫鎮東說話?”


    劉備說道:“正是如此!”


    今之天下諸侯中,論名望,袁紹居首當之無愧,但論實力,荀貞已是絲毫不遜色於他,甚至還可能已經強過他,——並且荀貞帳下還有徐榮這個賈詡的舊識,則若是給自己找後路的話,荀貞確然是賈詡一個好的選擇。


    徐榮說道:“君教我去書段忠明之意,我大概已然明了,可即便是因此說動了段忠明,尚有張濟、楊定二將,又該如何應對?”


    劉備笑道:“隻要能把段煨說定,張濟、楊定二將,備料之,十之八九,他倆也就不會出兵阻撓將軍為我兄鎮東取河南尹了。”


    徐榮說道:“這是為何?


    劉備說道:“段煨、楊定,現共屯兵於華陰,而段煨安撫百姓,楊定部兵士殘害地方;又楊定,胡酋也,段煨頗輕之,卻楊定官在段煨上,因我聞說其兩人內不相合;兩個月前,李傕、郭汜又迫使朝廷降旨,遷楊定為安西將軍,比三公,位愈高於段煨,段煨與他由是亦就更不和矣!


    “如果段煨被將軍說動,不肯出兵,那麽楊定為其自身安全考慮,又怎會肯盡起精銳,來與將軍戰?……弘農而下的涼州兵總共就是這三支,段煨、楊定不動,張濟孤軍矣,他定然也就不會出兵了。”


    華陰縣屬弘農郡,在弘農郡的最西北角,西鄰京兆尹。


    張濟、段煨、楊定,正好是三支兵馬,故此劉備說“弘農而下共有涼州兵三支”。


    是乃為一個和尚有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


    弘農郡中,三支涼州兵,隻要說動一個不動,那麽其餘兩個也就不會動。


    比之徐榮的三個人一起去書,不分主次地勸說,劉備的此策的確是高明許多,也就難怪徐榮稱讚不已,並從善如流,就按照劉備的此條建議落實起來。


    話再說回來。


    如此,則徐榮遣去見段煨的使者,卻又為何遲遲不見回音?


    原因也很簡單,還真是被劉備料中了,在看到徐榮信中建議自己不妨征詢一下賈詡的意見後,段煨經過猶豫,最後果派人去長安見賈詡,詢問賈詡的意見。


    從華陰到長安雖說不遠,亦有兩百多裏地,路途來往,耽誤時間,因此段煨的回信到現在還沒有送到潁川。


    ……


    長安城裏,賈詡府邸。


    賈詡寫完給段煨的回信,將墨水吹幹,細細地用印泥封好,把之給了段煨派來的心腹,打發了他回華陰去給段煨複命。


    服侍賈詡寫信的,是個年輕人,二十多歲,不到三十,相貌與賈詡有幾分相似,此人是賈詡的長子,名叫賈穆。


    等那段煨的心腹離堂出去,賈穆問賈詡,說道:“阿父,河南尹既是洛陽之所在,且又臨我關中,此地若被荀鎮東得去,徐州之勢必然大漲,並還會對我關中長安造成不小的威脅,卻不知阿父為何建議段將軍對徐榮進兵河南尹,最好不做阻撓?”


    ——段煨和李傕、郭汜不太算一路人,故是董卓死後,李傕、郭汜掌權以今,他的官職還仍是之前董卓授任他的“中郎將”。


    賈詡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觀鎮東以往行事,足可見其人胸懷大略,當世之英雄也,河南尹現在早已是荒廢之地,他卻派徐榮領兵來取,他之目的,又怎會是單單為徐州漲聲勢、威脅我關中?”


    賈穆問道:“若非是為此目的,阿父以為荀鎮東是何意也?”


    賈詡說道:“用意不外乎二者。”


    賈穆說道:“敢問阿父,是哪兩個?”


    賈詡說道:“拿下河南尹,就能形成對冀州的兩麵包圍,在戰略上,對袁本初形成優勢,此應是荀鎮東要取河南尹的目的之一。”


    賈穆問道:“之二呢,阿父?”


    賈詡猶豫了下,說道:“這之二,我現下還有些拿不準。”


    賈穆笑了起來,說道:“居然尚有阿父拿不準的事情!”


    賈詡說道:“我又非神人,鎮東且英傑也,我一時拿不準他的所思,有何奇怪之處?”


    賈穆說道:“那敢問阿父,拿不準的這一點是什麽?


    賈詡說道:“你適才所言不錯,河南尹是洛陽所在之地,鎮東遣徐榮取河南尹,或許……?


    賈穆問道:“或許怎樣?”


    賈詡說道:“非僅僅是你所言之欲脅我關中,我猜他或許是迎天子,還洛陽!”


    賈穆吃了一驚,說道:“迎天子,還洛陽?阿父,他若真是有此目的,那河南尹就更不應該讓給他了啊!”


    賈詡說道:“不讓給他,又有什麽辦法?你且看著,李、郭二位將軍,早則今冬,最晚也不過明年,必然就會發生內訌。他兩人一旦發生內訌,勢必兩敗俱傷,我手下無兵無將,你我又非武勇之士,則我父子兩個,到時該如何自保?”


    “阿父是說?”


    賈詡說道:“我之舊主董卓廢立天子、焚洛陽、殺名臣,已是惹得天怒人怨,現下李、郭二人所為,更甚董卓,更被千夫所指,真到了他兩軍內鬥,我涼州軍覆敗之際,你我父子,若是沒有一個新的靠山,隻怕也就唯有死無葬身地這一個下場了。”


    賈穆說道:“阿父,李、郭二將軍不是挺聽你的話的麽?雖然二將軍是有些不和,但以穆愚見,倒也不至於會生內訌吧?”


    長平觀之戰,擊敗了馬騰後,李傕、郭汜、樊稠三將,就借助此勝之勢,分別給自己加官進爵,並皆開府如三公。亦即,朝廷現下不止有三公之府,實乃是共有六府。公府有舉薦官吏之權,李傕等人各欲用其所舉,如不如意,就憤恨惱怒,主者患之,難以平衡,畏彼輩淫威,便隻好滿足他們,凡任官用人,先從李傕舉薦的人開始用,繼而郭汜所舉,繼而樊稠所舉,真正的三公所舉,則是終不見用。


    如此行為,豈能得朝中眾心?此賈詡認為李傕、郭汜必敗的緣故之一。


    李傕、郭汜、樊稠三人權勢大增後,互相之間爭功爭權,差點刀兵相見的情況已經常出現過好幾次,賈詡每次都以“大體”,也即整個涼州軍團的利益責之,雖然到目前為止,他們彼此間內雖不能相善,表麵看來,還算是能夠坐在一起,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矛盾隻會越來越激烈,李傕、郭汜、樊稠三人的內訌早晚會發生。


    賈詡豈會看不出這一點?此賈詡認為李傕、郭汜必敗的緣故之二。


    從初夏四月起,一直到這個月,長安城一滴雨沒有下過,城中的穀一石已經值錢五十萬,長安城中百姓人相食,這樣的背景下,李傕、郭汜等沒有想著盡力賑災,養護百姓,反而卻還縱兵劫掠,搞得民怨沸騰。


    這樣的為政又豈能長久?此賈詡認為李傕、郭汜必敗的緣故之三。


    賈詡是個智者,他早就把這一切都已經看透,而之所以現在還沒有離開李傕、郭汜,仍舊身在長安,其原因不外乎就是他剛才所說的,他之前是董卓的謀士,現在是李傕、郭汜所倚重的人,換言之,他身上涼州軍團的痕跡太重,他現在委實是無人可投,無處可去。因而,雖然是已經看到了危險,可也還不得不暫時留於長安。


    而就在此時,段煨向他請教的書信來到。


    確確實實如同劉備所料,他果然是從中看到了一絲他以後去處的曙光。


    如果他現在幫一下荀貞,那就算是與荀貞結了個善緣,說不定,在他日後無處可去的時候,就能借此投奔荀貞,在荀貞那裏重新找到安身之所了。


    賈詡把這番話與賈穆說了一遍。


    賈穆十分佩服,說道:“阿父在回信中,對段將軍說,朝中群臣、關中百姓對李、郭二公現皆是極有怨言,狡兔尚且三窟,況乎智者?今徐榮既將軍之故交,其來取河南尹,何妨且由之,亦是為將軍預留一後路也。


    “阿父原來不隻是在為段將軍找後路,也是在為咱們家找一條後路!”


    賈詡歎道:“以為父智謀,設若於太平之時,為一州、郡長吏,以取富貴不為難也,而今卻也隻能把我的智謀用到這些地方,以希望能使你我父子苟全性命於亂世吧。”


    ……


    賈詡的回信送到段煨處,便是李傕、郭汜對賈詡的謀略都佩服到忌憚,何況段煨?


    段煨於是不再猶豫,便就給徐榮回信。


    在信中答應,如果徐榮進兵河南尹,他絕不出兵阻撓。


    ……


    潁川郡中,終於收到了段煨的回信。


    徐榮閱罷大喜,適逢孫策的兵馬來到,——孫策沒有親自將兵來,任了程普為主,將便就兩軍合作一部,於這日出潁川郡,西入河南尹。


    河南尹駱業接到急報,大驚失色,一邊趕緊飛書長安求援,一邊遣吏逆迎,至徐榮軍前,責問他:“將軍無故犯我郡界,是何因也?洛陽,漢家之東都,天下矚目之所在,將軍就不怕朝廷發兵來討,及激起袁本初、袁公路等群雄之眾怒麽?”


    徐榮回答說道:“自被董卓焚毀,洛陽至今未得修繕,宗廟荒蕪已久,又前聞天子令旨,改葬靈懷皇後入文昭陵,慮及洛陽於下民力不足,我是專門帶兵,來幫助駱府君修繕城池、改葬靈懷皇後入文昭陵,及為朝廷清掃、祭祀宗廟的!”


    程普怒聲說道:“我主追循父跡,亦欲為漢家重整宗廟,以表忠誠,也有錯麽?”


    “靈懷皇後”,是今天子的生母,本為美人,因為得到了靈帝的寵愛,被靈帝的皇後何氏,即何進的妹妹忌恨,被迫服藥自盡,早已故世。今年初時,今天子追諡她為靈懷皇後,下旨改葬入文昭陵。這件差事,駱業是協辦者,才辦成不久。


    明知道徐榮、程普這是借口,駱業所遣之吏卻也沒有辦法,隻好還回洛陽,去向駱業回稟徐榮的答複。


    河南尹境內如前文所述,沒有多少兵馬駐紮,徐榮、程普率兵入境以後,長驅直入,根本就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阻擋。出潁川西北界,到洛陽隻有百餘裏之遙,行軍兩日,已至伊水東岸,過了伊水,再往前行過洛水,便是洛陽城了。


    ……


    黃河北岸,河內郡郡治,懷縣。


    袁紹接到了緊急的軍報,立刻傳令張揚,命他出兵南下,阻止徐榮兵進洛陽。


    張揚卻是按兵不動。


    ……


    又過兩日,徐榮、程普所部渡過洛水,兵近洛陽城。


    這個時候,駱業派去長安求援的使者才剛進入弘農郡。


    張濟聞知此事,便忙傳檄段煨、楊定,令他倆帶兵來與他合,共往洛陽迎擊徐榮、程普所部,但是段煨卻推脫,不肯奉令,段煨不動,楊定本來是要出兵的,也不敢出兵了。張濟沒有辦法,遂亦隻好勒兵不出,等待李傕、郭汜的命令下來。


    ……


    洛陽城,東城門。


    七月底,這日天曉時分,城門大開,百餘官吏魚貫而出,迎接先至城下的徐榮等騎。


    那為首之人正是駱業。


    ……


    捷報傳回,先到了孫策處。


    孫策接報,其父孫堅之前討董時曾入洛陽的往事浮上他的心頭。孫策轉入密室,打開了一個匣子,那匣中有一物光彩盈盈,卻可不就正是孫堅從井中所得的玉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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