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誌才聽了荀貞的話,撫摸膝蓋,思考了良久,說道:“主公的意思,我知道了。如能把天子迎到昌邑,奉天子而令諸侯,那當然是再好不過。可以眼下的形勢而觀之,要想要天子接來,卻有至少兩個難題。”


    “你是說,李傕、郭汜與袁本初麽?”


    “正是。主公,天子遠在長安,李傕、郭汜引涼州兵在彼,非得擊敗他們,否則必是斷難把天子從長安接出,這是第一個難題。孫豫州雖是於前時占下了河南尹,然與長安間,猶有弘農郡、京兆尹為隔,而河南尹北鄰河內;就算我軍馳行數百裏,攻敗了李傕、郭汜,在回來的途中,袁本初也肯定不會坐視天子落入……,不對,是不會坐視天子被主公請到昌邑來的,他必然會從河內出兵,攔截於半途,這是第二個難題。這兩個難題不解決,此事恐難成也。”


    這兩個難題,荀貞都考慮到的。


    暫時來看,此二難題,好像是不易解決。


    但荀貞畢竟有前世的見聞,卻是知道,一兩年內,今之漢家天子,應該就能從長安逃到洛陽去。等他逃到了洛陽,那麽當前的這兩個難題,自然也就不是難題了。


    隻是,這些話沒有辦法對戲誌才明說。


    荀貞便說道:“卿所言甚是。迎天子到昌邑這件事,如今觀之,是有點不好辦。也罷,暫就不提此事了。”心中想道,“此事現在可以不提,但河南尹這塊地盤,我一定要叮嚀囑咐文台,必要把之看好了,決不能被別人占去!等到長安那位逃到洛陽之後,迎其入兗之舉,就可著手去辦了!……我也正好可以趁他還沒有逃到洛陽的這段空當,先把兗州治成鐵桶江山!”


    不再去想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招妙棋,把注意力重新轉回到了四天後的宴席上。


    就在此時,張昭從外頭進來,登入堂中,麵帶不快,說道:“明公,孫文台給公送了一人來。”


    這話沒頭沒尾的,荀貞沒聽明白,笑與戲誌才說了一句:“才說到文台,就有文台的消息到。”問張昭,說道,“什麽一人來?”


    張昭不高興地說道:“給明公送了個女子來。”


    荀貞不覺失笑,說道:“給我送了個女子來?張公,你幹嘛這般不開心,可是怕我沉迷美色麽?”


    張昭說道:“明公雄才大略,遠有抱負,自是不會沉迷女色的。”


    “那你緣何麵色不愉?”


    “唯是此女子,乃是故左中郎將、高陽鄉侯陳留蔡伯喈(jie)的小女兒。”


    蔡伯喈,就是蔡邕。


    荀貞呆了一呆,說道:“什麽?”


    張昭欲言又止,好像是不好啟齒的樣子,末了,說道:“蔡伯喈的小女兒是芮祉送來的,請明公召他進見,聽他說吧。”


    芮祉是孫堅帳下的將校,其家是揚州丹陽郡人,與孫堅是州裏人,頗得孫堅信用,現任都尉。


    荀貞即傳下令去,召芮祉來見。


    不多時,芮祉來到,入堂行禮,拜見荀貞。


    與黃蓋、韓當等孫堅帳下的那些猛將不同,芮祉的相貌文儒,身著紅色的褶袴戎裝,很有點玉樹臨風、颯爽英姿的意思。這大約也是孫堅遣他護送蔡邕之女來兗,而不遣黃蓋等的原因。


    荀貞和氣地叫他起身,請他落座。


    待其坐下之後,荀貞開門見山,問道:“蔡伯喈之女是怎麽回事?她為何會在文台處?文台為何


    又把她送來我處?”


    芮祉也是有點難以啟齒的模樣,奈何他身負孫堅的命令,不好啟齒,也得啟齒,便把臉皮揣入懷裏,回答說道:“稟報明將軍,這件事,說來話長。”


    “那你就長話短說。”


    “是。”芮祉頓了一下,措了下辭,而後乃才繼續說道,“日前,為幫助明將軍攻打濟陰,我主率兵,北上進擾陳留,以阻張孟卓出援乘氏,此事,明將軍是知道的。”


    “我知道。”


    “我家主公一戰擊潰張孟高,攻入圉縣,這件事,明將軍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


    “蔡伯喈的家就在圉縣,明將軍想來也應是知道的。”


    “然後呢?”


    麵皮雖已揣入懷中,到底這件事情說來太過難為情,芮祉的臉上還是露出了慚愧之色,說道:“攻下了圉縣城後,我家主公帶的部曲中,有那麽幾個不守軍紀的混蛋,誰知他們竟闖入到了蔡伯喈的家裏,於是、於是……,於是就把蔡伯喈之女給擄掠到了部中。當時我家主公並不知此,回到了平輿,才從幾個軍吏的口中得聞。我家主公勃然大怒,然而為時已晚,盡管誅殺掉了那幾個兵卒,可蔡伯喈之女,這個、這個,……這個就無處安置了。因是……”


    芮祉偷覷了眼荀貞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說道,“因是就令末將,給明將軍護送了來。”


    荀貞哭笑不得,顧對戲誌才,說道:“文台這是給我送了個燙手山芋啊!”


    芮祉的這番話不僅其實,什麽“有那麽幾個不守軍紀的混蛋”,這句話就不是真話。


    要知,打下圉縣後,火燒圉縣城的命令,那可是孫堅下的。燒城的命令都下來了,在燒之前,豈能不順理成章地擄掠一通?是以,不守軍紀的,何止是幾個混蛋?上至孫堅,下到士卒,皆然如此。


    不過話說回來,兵士們拚死拚活地打贏了仗,讓他們搶掠一遭,放於今下南北各州郡的部隊,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大家基本上都幹的,其實亦不足為奇,若是僅僅擄掠一通、火燒圉縣,也就罷了,問題是,孫堅不是士人,與士大夫們不是一個圈子的,加上他又非兗、豫人士,卻是忘了蔡邕家即是在圉縣的,這一把火,便把蔡邕家也給燒掉了。


    如果隻是燒掉了蔡邕的家,其實也就罷了,偏偏又出了問題,就是偏有那麽幾個軍卒,不識蔡邕何人,闖入其家,見到了他的女兒,膽大包天,竟就把他的女兒給搶到了軍中。


    要他們搶的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甚至說是圉縣當地別的尋常士族家的女兒,倒也不算什麽嚴重的麻煩。可這蔡邕,可不是尋常百姓,也不是尋常士族。他乃是天下著名的大才子、大名士,去年他被王允殺後,朝中群臣和海內的士人無有不為他哭泣的,兗州境內、陳留郡中的士人,皆畫像而頌焉。可以說近年來,兗州最有名望、最為兗士懷念的士人就是蔡邕了。


    燒了他的故宅不夠,還把他的小女兒搶走?


    這簡直是禽獸之行,欺人太甚!


    而且最要命的是,蔡邕有兩個女兒,他的長女蔡琰,於去年正月時,就已經遭遇過同樣的事情了,那時,董卓的部隊掠陳留、潁川諸縣,遂在陳留,順道把蔡琰給掠走了,至今蔡琰仍舊下落不明。這才一年多過去,相同的故事同樣的發生,隻不過被掠的對象換成了蔡邕的小女兒,而掠奪的人,換成了孫堅的部曲。


    這會讓兗州的士人怎麽想?怎麽看?不正坐實了荀貞、孫堅是


    今之董卓一流麽?


    荀貞深覺棘手,一時想不到對策,問道:“蔡伯喈的小女兒在哪裏?”


    “在堂外庭中。”


    “快請來堂上。”


    芮祉下榻出去,很快,帶了一個少女進來。


    荀貞看去,見這個少女年齡不大,約十四五歲,猶垂雙鬟,身材小巧,乍看之下,相貌普通,再看時,隻覺一股清雅之氣,迎麵而來,立於堂上,若初春之梅,使人忘俗。


    在這虎狼亂世之中,日常與軍陣為伍,驟見此等女子,荀貞不知為何,卻是忽生悵然。


    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產生這股莫名的情緒,想道:“譬如泥流之上,偶見梅瓣一點,潔瑩可愛,隨濁浪浮沉,再是粗莽的武夫,隻怕亦會生憐惜之情,恐其轉瞬即逝!”


    那少女一言不發地下拜堂上。


    荀貞柔聲叫她起來,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答道:“民女蔡珺。”


    “蔡侍中是你的父親麽?”


    侍中、左中郎將都是蔡邕任過的官職。


    “是。”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應是在孫堅的軍中,受到了不小的屈辱,蔡珺這時的言行舉止盡管沒有失禮之處,但是回答起荀貞的話,卻句句簡單,能不多說一個字,她就不多說。


    荀貞不忍問她的遭遇,嗟歎良久,說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公是鎮東將軍、徐州刺史荀公。”


    “你現下既然到了我這裏,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荀貞示意張昭,說道,“張公,就勞請你先把她帶下去,安排個住處吧。”


    張昭應諾,冷著個臉,瞪了芮祉一眼,溫言撫慰蔡珺,把她帶了出去。


    芮祉麵皮漲紅,說道:“明將軍,不知末將回去後,該如何回稟我家主公?”


    荀貞說道:“你告訴文台,蔡珺,我留下了。”


    芮祉如釋重負,應道:“是。”


    待他拜辭出去,剛才一直沒說話的戲誌才,開口說道:“主公,你為何把蔡珺留下?”


    “怎麽了?”


    “你適才不是說,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麽?”


    荀貞歎道:“蔡侍中為王允所殺,他的兩個女兒,長女沒入董卓軍中,至今不知去向,小女兒今又被文台部曲所擄。誌才,蔡侍中一家,命運可稱悲慘!人孰無情!我雖知她是個燙手的山芋,可眼見她這般年少,楚楚可憐,又如何忍心不留下她,把她再推回到文台那裏呢?”


    “那主公打算怎麽安置她?”


    荀貞想來想去,亦是犯難。


    蔡邕死了,但蔡家還有其他的男丁,最好的安置辦法,似乎是應把蔡珺給蔡家送回去,但這個辦法,實是不可行。可以想見,就算把蔡珺送還給了蔡家,蔡家的人必定也不會感激荀貞,相反,這隻會給荀貞增添惡名。


    可若不送回去?如被蔡家、兗州的士人們知道了,對荀貞的名聲也將會不利。


    這件事本就已經不好辦,特別是在荀貞急於收攬兗地士心的當下,該如何處理,更是讓荀貞為難。


    荀貞問戲誌才,說道:“卿有何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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