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箋封封,荀貞遣派往各郡的信使紛出各去。


    荀貞自不會在信中開篇就提借糧種耕牛農具諸物,而是當然要先敘一敘感情拉一拉關係,如李瓚陳紀等,那自便是以敘感情為重,而如袁忠周昕陸康等未曾謀過麵不曾相識的諸人,則自便是以拉關係為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荀貞這次遣信使分去鄰近諸郡的舉動,不但是為了借糧種諸物,同時也是一次尋找政治上的潛在盟友的行動。


    比起袁紹袁術曹操等人,荀貞在政治上的根基畢竟太弱。


    就不說袁紹袁術兄弟,哪怕和曹操等人比起來,因為荀氏受黨錮之害,在荀貞之前,族中已經多年沒有人出仕朝中地方之故,在政治上的影響力,荀貞也是沒辦法和他們比的。


    討董在即天下大亂在即,荀貞現在是急需要找到幾個手握實權的郡守國相來做他的盟友的。即使在前期的時候,因為自身實力的關係,可能得不到這些郡守國相中的任何一個之主動依附投靠,但至少該做的前期工作還是要做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也算是為長遠考慮了,有了書信來往,彼此搭上了線,隨著時局的發展,雙方可能就會在持續不斷的交流中發現對方和自己在一些重要的政治問題上觀點是一致的,觀點如果一致,對某些政治問題彼此如果能夠產生共識,盟友的關係自然而然地也就形成了,那麽說不定在關鍵時刻,就會有其中的某一人在某件事上起到重要的以至扭轉乾坤的作用。


    信使紛紛出郡,秦鬆也到了州府,見到了糜竺。


    糜竺家雖然是徐州有數的豪強之一,上至州刺史下到郡守縣令長都得給他們家幾分麵子,但他們家是祖世貨殖,而非祖世二千石,卻乃是個巨商人家,而不是士族之家。


    不過,他們家既然這麽有錢,又是世代豪富,在文化上當然也是有學習積累的,盡管遠不能和潁陰荀氏這樣的儒學世家相比,沒有什麽家學,可糜家的子弟從家門裏走出來,卻也都是文質彬彬,如士人焉,隻從外表舉止言談看,完全不像是商賈之家的人。


    糜竺更是糜家人中的翹楚。


    糜竺正當盛年,是如今糜家的話事人,也即家長了,家雖巨富,衣裝卻不奢華,如玉內斂,雍容風度,若是一個不認識他的人和他初次相見,隻會覺得他儀表儒雅,而斷然看不出半點銅臭之氣的。


    他和秦鬆的關係,確如秦鬆之所言,是很早就結交的朋友了。


    秦鬆此人足智多謀,糜竺對他是很敬重的。


    聞得秦鬆大老遠地從廣陵來到,糜竺忙出門相迎,請他入內。


    糜竺家在朐縣,但在州治之所在地郯縣,糜家也是有宅院的,不過糜竺現在既然是在州府裏當從事了,他卻不搞特殊化,沒有在他家的宅院住,而是住在了州府給他安排的舍院裏。


    州府安排的舍院雖說不錯,但比起他家的宅子那當然是差得多,不能比。


    秦鬆入到院中,顧視左右,笑道:子仲兄,卿家在郯縣自有宅院,與此院相比,何啻天壤之分卿又何必如此自律


    秦鬆說得有道理,糜竺家在郯縣是自有宅院,他就算去住,也是住他自家的院子,又不是別人家的院子,要說起來,他也確是沒有必要非得住州府給他安排的這等寒酸宿舍。


    糜竺微微一笑,說道:現在時局不好,每思及時局,方伯常懷憂歎,這個時候,正是我等做下吏的齊心合力為方伯解憂之時。我沒有什麽幹才,別的地方幫不到方伯,也就隻能在自律上下點功夫了。


    秦鬆哈哈大笑,說道:子仲兄,卿家財巨億,隻衝這一點,卿就算真的沒有什麽幹才,也是能給方伯幫上大忙的我聽說,方伯去年搞屯田,便多是賴了卿之家力啊,今年到現在為止,屯田的成績不錯,子仲兄,這是你為州裏立下的一件大功啊


    糜竺說話不緊不慢,他慢條斯理地說道:今年州裏屯田的成績確實不錯,但這一是方伯運籌之功,二是陳校尉督辦之功,與我何幹


    陳校尉,說的便是典農校尉陳登了。


    秦鬆笑道:方伯運籌確乎有功,陳校尉督辦也確乎有功,但我想問卿一件事。


    何事也


    屯田需要糧種需要耕牛需要農具,去年方伯初搞屯田時,如無卿為方伯備此諸物,這屯田,方伯和陳校尉又怎麽能搞得起來


    糧種耕牛農具諸物,我確是拿出了一點借給州裏,但這隻是末節,稱不上功勞。


    不對,不對。什麽末節你這是大功才對。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堂上,相對落座。


    糜竺止住了這個話頭,轉開話題,笑道:文表兄,上次一別,你我有大半年沒有相見了吧


    秦鬆伸出八個手指,笑道:整八個月了。


    我聞得貴郡的張太守離任,來了一位新太守。


    不錯。


    我還聽說這位新太守乃是潁陰荀家的人,而今名聲甚響啊


    秦鬆點了點頭,說道:正是。吾郡現在的這位新太守雖是出自荀氏,然當年卻是以軍功起家的,中平元年,先是獨保潁川,以數千郡卒對戰十萬潁川黃巾而進退自若,後又從皇甫將軍征戰,戰功赫赫,逼死張角,因被朝廷拜為潁陰侯,前幾年,從趙國中尉任上遷為魏郡太守,治郡一年,郡中大化,政績為冀州第二,因在任上不經朝旨而誅殺鄴趙一族,棄官亡命,不久前才又複起,起家即被朝中拜為左中郎將,到京不過數日,旋又被外任為吾郡太守。


    荀貞做為廣陵的太守,秦鬆對他的履曆肯定是清楚的,不過當下對著糜竺的麵,他把荀貞過往的功績成績簡略道來,卻是有一點深意在其中的。


    當下士人,盛行清談點議,糜竺雖非士人,但早就士人化了,士人的那一套鄉裏清議他也早就是習慣成自然了,聽完了秦鬆的話,他拈了拈胡須,自然而然地就說道:聞卿所言,貴郡的這位新府君,卻是堪稱世之英傑了。


    何止世之英傑


    噢


    卿想來應是不知,吾郡荀府君當年以二十餘之齡從皇甫公征討汝南黃巾時,汝南許子將曾有一評。


    汝南許劭以知人著稱,月旦評天下知名,南北士子無不渴望能得到他的一讚,廣陵離汝南不遠,對許劭的大名糜竺更是如雷灌耳,久思一見,隻是無緣無分,沒能得人引薦。此時聞得許劭對年輕時的荀貞有過一個評價,糜竺大起興趣,急忙問道:是何評也


    許子將言:吾郡荀府君乃是荒年之穀。


    荒年之穀,荒年之穀。糜竺喃喃低語,品味這四字中的意思。


    秦鬆看了眼他,讓他品味了會兒,又開口說道:子仲兄以為此四字評語如何


    如說荒年之穀,許子將意可是亂世之定國英雄


    秦鬆沒有直接地回答他,而是又說起了荀貞過往的功績政績成績,說道:潁川黃巾亂起,吾郡荀府君時為郡兵曹掾,以數千之兵而力保潁川不失;因功遷趙國中尉,時趙國境內巨賊多有,民不聊生,吾郡荀府君數戰而盡平諸賊,趙人為之作歌;黑山賊起,眾至數十萬,兵鋒威脅州治,當是時也,冀州震怖,吾郡荀府君將兵出郡,不及十日,而捷報再傳,黑山雖眾,亦不得不遁退入山,冀州半壁由此得以保全;再遷魏郡太守,魏有巨賊於毒,半魏之城皆在其手,吾郡荀府君到任,旬月之間,而竟使於毒自降,一年之間,而竟使魏郡大治他以手指點擊案麵,讚道,許子將真可謂識人者也荒年之穀,誠吾郡荀府君也


    秦鬆的話可能有點不盡其實,比如十日間捷報再傳比如旬月間於毒自降等等,可能有點誇大,但誇大的也隻是時間之長短在具體的功績上他沒有做任何的誇大,荀貞的功績就在這兒擺著,任誰看了都也隻能服氣。糜竺連連點頭,連聲說道:正是,正是。


    子仲兄,你適才雲世之英傑,所謂世之英傑者,一世之英傑也。世分治亂,這一世英傑啊,有治世之英傑,又有亂世之英傑。以我拙見,治世之英傑固一時之雄也,但又哪裏比得上亂世之英傑呢所以我說吾郡荀府君何止世之英傑


    聞卿所言,貴郡荀府君確非是尋常之一世英傑,是我說錯了。


    哈哈,哈哈吾郡荀府君雖非是尋常英傑,但我不瞞你,如今卻也是遇到難處了啊。


    噢是何難處


    便是我剛才所說的屯田一事。


    貴郡荀府君也想屯田


    去年黃巾之亂,廣陵亦受其害,而今青兗黃巾狼顧在側,州中雖有方伯在,然郡之兵事亦不可不備,一來,彈壓地方需得有兵,二來,萬一州中有事,郡中有了兵,也可相助,而如備兵事,頭一件就是要有糧。廣陵的情況,子仲兄,你是清楚的,去年黃巾亂後,府庫本就沒剩多少糧了,而剩下來的這些現在又大多被方伯給征調到州裏了,實不相瞞,我郡已經窮得快揭不開鍋了目前這種情況,莫說整備兵事,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說,屯田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必須要為之的啊


    糜竺點頭說道:確實如此。


    可要屯田,就像我剛才說的,得有糧種得有耕牛得有農具,這些東西我郡中皆缺,故此啊,子仲兄,我這就向吾郡荀府君主動請纓,來求你來了


    求我這話說得嚴重了。


    徐州誰人不知,卿家富可敵國,手指縫裏露出來一點,就足夠我郡一年屯田之所需了。


    這。


    子仲兄,你我相識多年,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是知道你的,兄一向慷慨豪雄,急人所急,州人誰不讚之今我郡有難,我特來相求,兄卻為何露出這份為難之態如是因為不願相助我郡,還請直言就是


    糜竺躊躇片刻,誠懇地答道:我蒙方伯不棄,被舉為州中從事,理應竭忠事君。貴郡荀府君當世英雄,我雖亦心敬之,你我多年相知,卿郡中今有難處,我雖亦應當助之,可奈何貴郡荀府君與方伯卻似有不和,文表兄,實話說,我不是不想助貴郡,真的是為難啊


    原來是因為這個,子仲兄,我一向敬佩你目光長遠,但在這個事兒上你卻怎麽鼠視了呢


    此話怎講


    現今州中困窘,而卿家巨富,這就好像是幼童懷金餅行於盜林,倘若州中有人對卿家的資產起了覬覦之意,試問之:卿當如何是好


    糜竺家巨富,這是好事兒,也是壞事兒,尤其是在當下這麽個亂世中,更是一柄雙刃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的家產就是這個璧。


    他家有錢是不錯,可他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他家的錢,秦鬆說得沒錯,如果州中有人對他的家產起了覬覦,他還真就弄不好會因此而被搞個家破人亡。


    其實不用秦鬆說,他也早就在在為這個事兒擔憂了,也所以去年陶謙搞屯田,他大力相助,說白了,他就是想找個靠山,以保住他的家產,更主要的是,是保住族人的安危。


    因而,秦鬆此話一出,正是戳到他的心裏,他的心頭頓時為之一跳。


    他按住心頭,徐徐笑道:文表兄,你這話未免就有些過了。


    過還是不過,子仲兄,你自己清楚。不錯,你因去年助方伯屯田,而被方伯擢為了州中從事,但就像你說的,說到底,你是方伯的臣,要想真能保住你的家產,以我愚見,你還得找個友才行。


    通過幫助陶謙屯田,糜竺成為了州中從事,有了一點政治地位,可相對他家的巨富資產來說,這點政治地位是遠遠不夠的,是不能以此來保住他家的家訾的,或者幹脆直接了當地說,如果不是別人,而正是陶謙對他家的家訾起了覬覦,他該怎麽辦所以說,要想保住家訾,還真是如秦鬆所說,他必須得要找個有實權有實力的友,也即盟友,引以為援才行。


    糜竺拈須,默然不語。


    秦鬆觀察著他的神色,接著說道:當今之時,董卓威亂於朝廷,寇賊蜂起於四方,此大亂之兆也文表兄,事君固當以忠,可亂世之中,臣亦不能當個愚臣啊


    文表兄,你此話何意


    豈不聞乎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拿出一點家資,以諸吾郡荀府君,對卿來說,既沒有什麽損失,還能因此而得一外友,又何樂不為卿如是擔憂方伯或會因此而歸罪於卿,以我看來,卻是大可不必。


    噢


    卿家不但巨富,而且行商南北,當下之時,州中不但需糧財更需貨殖流通,也就是說,方伯不但需要借重卿家的資財,還需要借重卿家的商路,而卿如能再得到吾郡荀太守為外友,則左為資財商道,右為外有強助,試問之下,方伯又怎會怪罪於卿以我看來,不但不會怪罪你,反而還會因此而更加地重視你


    如果得了荀貞為外友,陶謙十之會因此而生氣,可眼下州裏又離不開糜竺家財力和商路的幫助,那麽就算生氣也沒用,不但沒用,而且確如秦鬆所說,為了糜竺不被荀貞拉過去,陶謙說不定還真會因此而更加重視糜竺,給他更多的好處,更高的政治地位。


    糜竺默然。


    秦鬆笑道:該說的我都說了。該怎麽做子仲兄,你自己做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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