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謀不臧,實堪浩歎


    已經入了徐州地界,荀貞卻仍忍不住一再地如此慨歎。


    在潁川時與荀貞會合的姚昇問道:君侯還在惋惜麽


    是啊我怎能不惋惜時機一瞬,稍縱即逝,今不能消弭禍患於萌芽,必將留大害於將來。


    說來我也是奇怪,董卓跋扈之形已然盡露,卻不知京城諸公是怎麽想的就是不肯起兵討之


    程嘉接口說道:往昔我以為天下英雄盡在洛陽,於今觀之,洛陽諸公卻亦不過如此滿朝公卿,竟無一人敢有決斷;汝南袁本初,赫赫大名,而卻多疑寡斷。


    荀攸的性子較為穩當內斂,不願在背後說尊長貴人的壞話,徐徐說道:朝中諸公料來應有他們的想法;袁本初素有俠氣,絕非膽弱之人,他不肯聽從君侯的建議,想必亦應是有他自己的顧慮。


    公達,你當時不在洛陽,沒有能親眼見到董卓的跋扈,也沒有能親眼見到天子的無助,設若你在當場。


    不等程嘉說完,荀攸笑著打斷了他,笑道:君昌,董卓之跋扈天子之無助,你不也沒有親眼見到麽


    我雖沒有親睹,後來卻聽君侯給我細細講過啊


    荀貞姚昇程嘉荀攸等人所議論者,卻不是別事,正是荀貞在洛陽時,荀貞雖再三進言,而袁紹卻仍不肯鬆口同意起兵擊討董卓之事。


    在那天入宮陛見過今天子後,荀貞當天便出京來赴徐州廣陵上任了。


    在來的路上,趙雲荀攸等相繼歸來,又在路過潁川潁陰時,會合了姚昇等人,並帶上了陳芷諸女。


    此時雖已出了豫州地界,入了徐州境內,掐指算來,荀貞已經離開洛陽小一個月了,可每當想起在洛陽時的見聞,尤其是董卓的跋扈,和那天陛見天子時所見之天子之無助,荀貞卻仍忍不住常常為之扼腕喟歎。


    他剛才所說的人謀不藏四個字,人謀者,人的謀劃,藏者,善,四個字連到一起,意思就是在說:事情之所以不成,是由於人沒有謀劃好,與天時地利無關。


    放到眼下的這個語境,意思自然就是在說:之所以沒有能把董卓這個禍患消弭於無形,不是因為天時不利,也不是因為地利不行,而是因為人謀的原因,也即是在說是因為袁紹不能接受荀貞鮑信等人的正確意見。


    將董卓的這個事放到一個較長的時間段裏來看,他帶兵上洛可能是無法阻止的,袁紹血洗了北宮董卓手底下有虎狼之眾兼之董卓本人的性格也是膽大妄為,那麽他帶兵入洛大概可稱之為事情發展的必然,可他到了洛陽之後,袁紹占著地利之便,手上有荀貞鮑信何顒曹操伍瓊等部下的兵士,背後又有袁隗等朝中的眾多公卿做為後盾,本來是有機會再把他趕出去的,當然,也有可能趕不出去,反而兵敗,可不論如何,總要試一試才能知道,然而袁紹卻因為畏懼董卓之凶名兵威,壓根就不敢去試,這就不能不說是人謀不藏,與天運無關了。


    知人者智,自知之明。


    人貴有自知之明。


    荀貞的一個極大的長處便是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現今雖說因為誅鄴趙陽翟張氏而有了很大的名聲,可歸根到底,他在朝中也好在士林也罷,根基都弱,與袁紹這樣根深葉茂的世家公子相比,他是遠遠比不上的。


    因此之故,在洛陽時,他雖然三次勸諫袁紹,在他臨走時,離開洛陽前,他又向袁紹進言了一次,加上前兩次,總共是三次勸諫袁紹,可在都被袁紹拒絕後,他亦無可奈何,隻能閉口不再複言。


    三次進言都沒有能被袁紹接納,因為有自知之明,他在袁紹麵前的時候,並未因此而表現出強烈的不滿,可在離開洛陽後,這份不滿和失望卻是無法再被控製住了。


    人謀不藏,實堪浩歎


    由程嘉荀攸的話頭,荀貞不覺又想起了那天陛見天子時的情景。


    今天子說來也是一個可憐人。


    他是靈帝與何皇後之子,因為靈帝之前的諸子皆早夭,所以在他出生後,沒有養在皇宮,而是養在了據說有道術的道人史子眇的家裏,他貴為皇子,人不敢稱其名,故稱他為史侯。一個嬰兒,剛出生,尚在繈褓之中就離開了父母的身邊,在一個道人家中長大,盡管說他即使留在宮裏,也不可能天天見到他的父母,可較之來說,卻總是令人不禁生起憐惜的。


    他既是長在道人之家,換而言之,也即是說,他是長在平民百姓家中的,那麽在日常舉止上,難免就會有平民化的一麵,對老百姓來說,市井平民的氣息是正常的,可對一個皇子來說,這卻就成了他的缺點,靈帝因而不喜歡他,認為他輕佻無威儀,於是想立次子劉協為皇太子。


    可以想象,他一個小孩子,可能不知道太子與非太子之間的不同,不知道這之間到底存在著多大的差別和意義,可他身邊的人卻必然知道,比如他的母親何太後,比如他的舅舅何進何苗,比如他的屬吏,而這些人不用說,肯定會時時給他壓力。


    好不容易靈帝駕崩,在何太後何進等的擁護下,他當上了天子,結果沒幾天就碰上了袁紹血洗北宮,以致他被宦官們挾持,被迫出宮,兵亂中流落野外,又不久,又碰上了跋扈犯上的董卓。


    要知道,直到現在為止,他也不過才是一個十三四年的少年。


    那天在宮中見到他時,雖然恪於禮節,荀貞沒有能直視,沒能細細地打量他,可卻也發現了他神色中的惶恐不安,乃至懼怕。


    空落落的大殿裏,他一個瘦小的身子坐在與他的身形絕然不相配的巨大的龍椅之上,怎麽看都不能讓人感受到一個九五之尊的威儀,而隻有撲麵而來的一個小小少年的惶恐和無助。


    何進何苗已死,沒有了朝中的外援,何皇後亦不複再有權勢。


    而沒有了何進何苗何皇後的擁護與支持,這個小小的少年又怎可能支撐得起大漢岌岌可危的天下他支撐不起。非但如此,說句誅心之言,這朝堂之上天下諸州,而今又有幾人真正地把他當做天子看待就不說董卓,便是袁隗袁紹等朝中的公卿士人們,他們又真的把他當做天子看待了麽比起自己的權勢利益,他這個天子重要麽有幾人會為捍衛他而寧願舍棄自己的生命便不說生命,恐怕便是連一點小小的利益,也不會有幾人願為他舍棄。


    荀貞本非是多愁善感之人,經過這些年的疆場浴血明法治郡,他的心腸更是遠比昔日為硬,他亦早就明悟了政治的血腥和肮髒,可卻不知怎的,在那天的宮中,在看到寬大的龍袍裏裹著的那個瘦小的身軀後,他雖是跪拜在地,明為這個少年的臣子,卻是不禁地為這個小小的少年浮起了憐憫之意。


    人在年輕的時候,特別是男人,大多對孩子沒有什麽過多的喜愛,不但沒有喜愛,甚至有些人會覺得孩子很煩,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孩子的喜愛之情,換言之,亦可將此喜愛之情稱之為父愛,便會在有些人的感情中慢慢地出現增多。


    荀貞已而立之年,成婚多年,至今膝下無子,而與他年齡相仿的時下之人,不少人的子女都已十四五歲了,看著別人父子之間,他有時難免也會羨慕,所以他捫心自問,對今天子的這份憐憫之情,他捫心自問:莫不是與此有關


    這個念頭,他也隻能想想,說,是萬萬不能說的。


    事實上,即使不說,他隻自己想一想,也覺得頗是可笑。


    收起了這點可笑的念頭,他不覺又是喟歎一聲:人謀不藏,實堪浩歎


    前頭開路的江禽兜馬過來,跳下稟報:君侯,前頭便是淮陵了,是在城外紮營,還是再往前走些


    淮陵是下邳的一個縣,也是荀貞等人入到徐州後將要到達的第一個縣城。


    徐州目前的局勢還算安穩,可荀貞一來知道日後青徐黃巾的威勢,二則用不了多久便是諸侯討董,廣陵應該就算是他的起家地了,所以荀貞此來廣陵,把他的部曲全都帶來了,以是江禽有紮營一問。


    荀貞舉目望望天色,已近黃昏,因令道:便在城外紮營罷。


    諾。


    傳我軍令下去,營地不要離城太近兵士無令不得入城,以免驚擾到城中百姓。公達,你替我走一趟,去見見淮陵令,告之他一聲,就說我路過貴地,宿營一夜便走。


    江禽荀攸應諾,各騎馬而去。


    聞得馬蹄聲響,荀貞等回首顧望,見卻是趙雲策馬奔來。


    荀貞這次行軍,家眷隨行,不但他的家眷,戲誌才等人的家眷也都跟來了,所以特地組了一個家眷所在的營,跟在部曲的最後邊,趙雲是負責此營警衛的隊長。


    見他策馬奔來,諸人都是心頭一跳,不知是否是家眷中有誰出了什麽事體。


    趙雲奔馬而至,跳下來,疾步至荀貞馬前,神色凝重,來不及行禮,匆聲說道:君侯,不知是否因車輛顛簸之故,夫人忽發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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