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荀貞行梁期縣時,徐福在梁期縣過去一年的爰書,也即過去一年的司法案宗中發現了一樁可疑之案,即梁期縣賊曹某吏備盜賊出行,結果失蹤於公梁亭一案,當時荀貞認為縣吏被殺而縣寺不問,其中必有重大案情,命令陳到窮問追究之,務必要徹底查清。


    陳到在梁期縣效仿荀貞,先全力協助文聘何儀清繳縣境內的群盜,通過武事功績樹立了他在梁期的威望,之後,就像他對荀貞說的,利用那些存在問題的,幾乎囊括了縣中各曹,並涉及到了好些縣中大姓的案簿,或打擊或拉攏或分化,分別收拾拉攏了一批吏民,把梁期縣的大權牢牢地掌控到了手中,這個過程用了他一個半月的時間,接著,他一邊把精力轉投到落實荀貞頒布的那幾條農事教令上,一邊開始暗查此案。


    終於在昨天,把此案徹底查清了。


    他今日送來的這道奏記,奏的便是他查出的內容。


    果然如荀貞所料,此案背後另有隱情。


    被殺的這個賊曹某吏姓王,名冊,他出行公梁亭時,有一獄史與他同行,縣裏邊的獄相當於郡府中主罪法之事的決曹,獄史即相當於決曹史,陳到從這個獄史口中問出,王冊其實不是被公梁亭的求盜殺死的,而是被公梁亭的亭長殺死的。


    陳到令人把公梁亭的亭長悄悄抓到縣中,拷問之。


    這個亭長承認了殺人之實,並交代說:是鄴縣趙家的一個門客指使他這麽幹的。


    陳到於是又問他:鄴縣趙家為何要殺王冊


    這個亭長回答說:因為王冊得罪了趙家的一個子弟。


    就在王冊被殺的前幾天,趙家的一個子弟帶著幾個狐朋狗友去梁期玩兒,梁期縣令殷勤地招待他,王冊善音律,因此梁期令召他來陪酒,在席上命他鼓瑟,以給趙家的這個子弟助酒興。王冊覺得受到了侮辱,可是迫於梁期令的命令,不得不忍氣鼓瑟。鼓瑟罷,趙家的這個子弟借著酒意旋舞堂上,舞到王冊席前,邀他起舞,王冊不肯。漢之風俗,當酒席上一人邀對方旋舞時,對方如不答應,對此邀舞之人來說就是一種侮辱。趙家的這個子弟大怒,辱罵王冊。梁期令名王冊下拜道歉,王冊坐而不跪,其應對有不善,趙家的這個子弟更是發怒,奪梁期令的佩劍,握住劍柄,一邊大罵,一邊逼近王冊。王冊見勢不妙,馬上離席出堂,逃掉了。


    趙家的這個子弟因被梁期令攔住,雖然沒能追上王冊,可第二天酒醒,回憶起昨晚的受辱,卻是越想越惱怒,遂叫來了一個門客,命他想辦法殺掉王冊。


    幾天後,王冊備盜賊出行,公梁亭是他要去的一個地方,剛好這個亭的亭長和趙家的這個門客是舊識,於是趙家的這個門客就給了公梁亭亭長一些錢,叫他把王冊殺死。


    王冊是縣吏,他的被殺驚動了梁期令。公梁亭亭長主動去見梁期令,如實告之,說王冊是他殺的,但背後主使之人是趙家的那個子弟。梁期令沒辦法,隻好不再追究,叫這個亭長隨便抓個人充當疑犯,好將此事遮掩過去。於是,就有了公梁亭的求盜被誣下獄之事。


    殺人者死,依漢律:賊殺人,棄市,公梁亭的求盜既被誣殺人,縣寺隻能判他死刑,可人命關天,和荀貞穿越前那個時代的死刑複核製度一樣,凡死刑之案,依照漢法,也是必須要經過複核的,縣裏隻有權初判,無權立刻執行,一個犯人被判為死刑後,必須要上報郡中,待郡府審查複核,確認不是錯案冤案,隨後方能執行,春生秋殺,並且行刑之時還必須是在秋天。郡府時無長吏,那時離秋天也遠,這個求盜遂被關入獄中後就無人理會了。


    梁期令本是打算等新太守到任,他就上報此案,請郡府批準死刑,可沒想到,新來的太守荀貞和趙家不對付,因至令荀貞過梁期縣界時他受趙然的指使沒有出迎。荀貞到任,他不出迎,可以想象,荀貞對他必懷惡感,而他又自知此案疑點重重,生怕如將此案報上,反會招來荀貞的舉劾,舉劾也者,即負有糾舉犯罪責任的官吏主動糾舉犯罪,形成案件,類似於現代的公訴,這是漢家司法製度中重要的一項,事實上,荀貞這次以郡守,也即國家的身份叫陳到重查此案就是舉劾,因此之故,梁期令隻好將此案暫且擱置。


    卻也是公梁亭的這個求盜命不該死,最終被荀貞及時地發現了疑點,又被陳到查出了冤情。


    按理說,既然查出了冤情,且與趙家有關,荀貞應該立刻翻案追捕真凶才是,卻為何反令陳到嚴守不發


    要知:依漢家律法,謀賊殺人,與賊同法,指使人殺人是與殺人同罪的,他完全可以利用這次機會把那個指使殺人的趙家子弟的趙家門客抓捕問罪,處以死刑,給趙家一個打擊。


    這卻是因為:趙家子弟眾多,門客更多,隻抓一個子弟,不但傷不了趙家的元氣,反會打草驚蛇。剛才尚正在堂上輕議趙家是非,荀貞王顧左右而言他,不接尚正的腔,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對此案隱忍不發,令陳到嚴守不發,再接再厲,同樣也是為了不打草驚蛇。


    等搜集到的證據足夠多牽涉的趙家子弟足夠多時,再下手不晚。


    荀攸聽他說令陳到嚴守不發,再接再厲,麵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下,望向堂外,再次確定院中沒有外人後,離席起身,行至他的案前,跪坐到他對麵,低聲問道:明公是想


    荀攸天生聰明,從嚴守不發,再接再厲八個字中立刻聽出了荀貞潛藏的意圖。


    我的確是想。


    想的有多大


    荀貞分開手臂,又合到一塊兒,兩手十指相握,輕輕擊在案上。


    饒是荀攸這兩年多跟著荀攸南征北戰,做下不少大事,膽勇俱增,也不由頓時變了麵色。


    他驚道:明公是想


    明公是想四個字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他這是第二遍問起了。


    兩遍的意思不同。


    第一遍他是在問荀貞是不是想狠狠地整治一下趙家。荀貞說是。他因此又問荀貞想狠到什麽程度。荀貞兩臂合攏,意思很明顯,是要把鄴縣趙氏一鍋端了。這太讓人吃驚了,所以有了他的第二遍問,卻是吃驚之下的下意識問起。


    他問了兩遍明公是想,荀貞第一次以我的確是想回答,這一次依然以此作答。


    我的確是想。


    ,可想過後果


    太史公雲: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貞也鄙人,如範孟博慷慨赴死,貞不能為,如張元節望門投止,貞不屑為,如陳留夏子治者,貞之欲為也。


    範孟博就是汝南範滂,張元節就是山陽張儉。


    範滂和張儉皆天下知名的黨人,但同為黨人,他兩人在麵臨生死之時,行事卻不同。


    範滂在麵臨朝廷詔捕的情況下不肯連累別人,主動投案,自詣縣獄,拒絕了本縣縣令要和他一塊兒逃走的請求,慷慨赴死,引頸就戮,而張儉在被朝廷詔捕後卻為了活命而望門投止,因為他在海內有大名,所以被他所投之家莫不破家相容,結果因他一人之故,而致使其所經曆,伏重誅者以十數,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僅被滅族的就有十幾家。


    荀貞如誅滅了趙氏,必被朝廷追捕,他很誠實,告訴荀攸他做不了範滂,但是他也不會做張儉,他會學夏子治。


    夏子治,即陳留夏馥。


    此人言行質直,是個正直的人,雖不與富貴人家來往,但以聲名為中官所憚,因為名聲很大,所以被朝中的宦官忌憚,遂與範滂張儉等俱被誣陷,也被打入了黨人名冊,詔下州郡,捕為黨魁,他聽說了張儉等人亡命的事情,張儉等經曆之處,皆被收考,辭所連引,布遍天下,乃頓足而歎曰:孽自己作,空汙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很不齒張儉等的行為,乃自剪須變形,遁逃山中,隱匿姓名,為冶家傭,逃去山中當了一個冶鐵的小工,親突煙炭,形貌毀瘁,積二三年,人無知者,黨錮未解,他就病卒了。和範滂比起來,夏馥沒有慷慨赴死,和張儉比起來,他寧肯自己受苦,也沒有牽連別人。


    荀攸說道:誅一趙氏,不過逞一時之快,明公前程遠大,何必至此


    兩次黨錮,名士凋零,天下喑暗,正氣沮喪,今黨錮解,正我輩發憤除奸,一掃妖氛之時貞也不才,願以一身之禍,引天下誌士之再起,振海內正氣之複興。


    荀攸默然片刻,說道:族父此固大誌,而如滅趙氏,禍豈隻己身族父可曾思之


    稱荀貞明公是談公事,荀攸此時稱荀貞族父卻是要談家事了。


    陳仲舉謀誅閹宦,事敗而死,朝廷徙其家屬,禁錮其宗族門生故吏。李元禮死於黨事,朝廷徙其妻子,禁錮其父兄門生故吏。我父兄早亡,而今無子,如誅趙氏,唯吾妻最受連累,我會提早安排,把她藏匿起來。


    徙就是徙邊,禁錮的錮就是黨錮的錮,即不讓出仕。


    族母固可藏之,宗族數百口該怎麽辦


    現今族中出仕者,六族父文若我,三人而已。我會寫信給六族父家長,請示他們的意見,如他們同意,則我便辦此事,如他們不同意,則我就不辦此事。


    以荀貞的估料,荀爽不會在意自己的仕途,對他欲誅滅趙氏應該不會反對。


    荀緄不太好說。


    荀緄現在沒有出仕,但荀彧是他的愛子,並且對一個家族而言,要想保持長久的影響力,在官場上是必須要有所作為的,所以荀緄作為荀氏的家長,可能會不讚成荀貞的此舉。


    不讚成不要緊,荀貞可以說服他。


    怎麽說服宦官將要被袁紹殺光這件事是不能說的,但一則,可以用如今朝中州郡種種的跡象來說明宦官的覆滅之日也許不遠了,二則,如能把鄴縣趙氏誅滅,潁陰荀氏的名望必會陡然大增,張讓和趙忠是最大的兩個宦官,誅滅了趙忠家,天下肯定震動,荀氏的名望將一時無兩,短期來看,對家族有害處,然長期來看,對家族的發展隻有好處。


    話說回來,荀緄會怎麽想,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萬一這番說辭說服不了他,也沒關係。隻要把陳芷安排好,荀貞隻管動手,反正宗族就算被牽連,也隻是幾年內無人能夠出仕而已,影響不大。


    當然,如不能說服荀緄,則我隻管動手,這番心思是不能告訴荀攸的,故此荀貞說如他們不同意,則我就不辦此事。


    趙忠權傾朝野,如不能得族父,或會遷怒宗族,如果他收買刺客,行刺族中,該如何是好


    漢人重報仇,刺客盛行,宗族被誅這樣的大仇趙忠絕對是咽不下的,荀攸說的這點不可不防。


    荀貞對此早有對策,說道:我會提前命許仲仲仁荀成玉郎江禽陳褒等帶義從歸鄉,就地安置。我素以恩義結義從,而我帳下之義從亦多潁川汝南人,以我之料,此三千步騎義從散去歸家的不會太多,有此數千勇士,加上早前安排在家中的數百門客徒附,足能保宗族無事。


    荀攸默然良久,說道:攸與族父相識相好二十餘年,以為早就了解了族父是怎樣的一個人,今日方知,族父誌高行健,實天下英雄,如皓月之明,與族父比,攸,螢火之光也。


    公達,你既是我的族侄,又是我的故吏,來日禍起,你定逃不了。你可願與我一並剪須變形,隱匿姓名,亡命江湖


    明公此令,非但公達願,誌才恐亦聞之即來,會欣然從命。


    荀貞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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