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高邑,州治。


    新上任的冀州刺史王芬負手立在城頭,遠望北方。


    幾個州府的吏員和幾個守城的將校站在他的身後,也隨著他的目光向北方眺望。


    這是四月初的一個下午,陽光明媚,藍天白雲,高邑城北廣袤的田野上野樹疏立,雜花朵朵。


    上個月褚飛燕起事,至今已有多半個月了,常山郡的北部已然盡數陷入戰火之中,而大約是因高邑兵多城堅又臨趙郡之故,縣城周圍數十裏的範圍內卻是太平無事,不見賊蹤。


    眺望得久了,眼睛不免酸疼。


    一個州府的吏員揉了揉眼,偷覷王芬,見他神色專注,毫無疲態,仍在聚精會神地觀望遠處,不覺暗自欽佩,心道:貴人就是貴人,王公這麽大年紀了,在城頭一站半天卻依然精神矍鑠,非我等可比啊。


    王芬是老牌名士,成名很早,黨錮起後被整整禁錮了十九年,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他是中午帶人登的城頭,到現在已有一個多時辰。紋絲不動不間歇地眺望一個多時辰,別說五十多歲的老者了,便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怕也吃不消,但王芬卻毫無疲憊之態,確實令人驚歎。


    這個州吏年紀不大,二十出頭,正好動的時候,他本人的性子又開朗,一個多時辰不動不說話,可把他給憋壞了,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往前湊了點,細聲細氣地問王芬:王公,可有所得麽連著問了兩遍,王芬才回過神來。


    王芬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歎了口氣,說道:天資有限,水平不足,雖有所見,卻無所得,不知是吉是凶。惜乎襄公矩不在他如果在,定能看出褚賊的氣數。


    要換個不相幹的在場,可能聽不懂王芬在說些什麽,他身後的這些人卻都懂他的意思。


    卻原來王芬在城頭站了這麽半晌,不是在眺望遠處的縣城山河,也不是在眺望北方是否有賊情,而是在望氣。望氣是方士的手段,據說可以通過觀測雲氣來預測吉凶順逆。


    王芬提到的襄公矩是當代一個著名的方士。此人與王芬雖然一個青州平原人,一個是兗州東平人,但平原郡與東平郡相隔不遠,幾乎可算是接壤,他兩人早就相識,是故交好友。


    方士這個詞兒最早見於周禮職官,本指周代掌管四方訴訟的官員,到了戰國時期,專指尊崇神仙思想而推崇方術之士,又到本朝中興之後,漸與道士混用,兩者意同。


    最早的方士以修煉成仙和尋求不死藥為唯一之目的,但很快就與儒學融合,儒學興起於魯,方士產生於燕齊,魯與齊接壤,這兩種思想因此交互影響,彼此融合,始皇帝當政時,所用文學方士其眾,欲以興太平,這個文學方士便多是方士化的儒生或儒生化的方士,方士發展到這個時期已不再是單純地尋仙求藥,同時也皆法孔子,以儒學為諸生博士了。入本朝以來,方士與儒生的結合更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而董仲舒的儒學已將先秦的儒家學說與陰陽五行和數術融為一體,從理論上把儒家學說與方士文化結合到了一塊兒,即所謂之天人合一。


    有漢一代,方士信仰是非常盛行的。


    前漢的淮南王,後漢的張衡可謂是其中的代表。


    淮南王好讀書,是個文思敏捷的才子文士,但同時亦好術學,他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集這些方士之力,編撰寫成了淮南子一書,他本人也被傳說白日飛升。


    張衡多才多藝,是個傑出的天才人物,而同時他對方術也很有研究,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曆算。


    乃至寫就了論衡這部不朽的無神論專著的王充,對方術也不是一概否定,亦認為卜筮是可以助政的,隻是卜筮不可純用,略以助政,示有鬼神,明己不得專。示有鬼神,明己不得專,不是說這世上有鬼神,而是說可以用鬼神之說,如頭頂三尺有神明這樣的說法來約束當政者。


    總而言之,漢代是方術思想最為盛行的時代,這也是張角為何可以得信徒百萬的一個緣故,不止黔首信方術,很多儒生也信,不少儒生兼習方術,大部分的方士亦兼習儒學。


    因為方士最早是出現在燕齊,春秋戰國時楚國巫風熾盛,所以舊楚齊燕諸地的儒生尤其相信方術,這幾個地方的方士也尤其得多。荀貞去年從皇甫嵩征討黃巾,在汝南郡就見識過汝南的方士之盛。王芬是兗州人,此舊齊國之地,他對方術也是很相信的。


    那個府吏聽王芬說雖有所見,卻無所得,乃說道:敢問王公,不知見到了什麽,下吏遠眺多時,卻是什麽都沒見著啊


    王芬拈須一笑,說道:卿年少,往日亦未嚐鑽研過方術之學,無所見不足為奇。至於我看到了什麽,此天機也,不可言之。


    他越是故作神秘,跟在他左右的那些府吏將校越是心癢癢,但不管他們怎麽追問,王芬卻就是不說。他是刺史,他不肯回答,下吏們也不好強迫,那個年輕的府吏遂換了個話題,說起了前幾天的一道趙郡上書,說道:王公,前幾天趙國中尉荀貞之上書問公平賊之策,並獻上了欲破諸賊,必先取巨鹿的方略,不知王公以為此方略如何


    荀中尉的觀點正與我相同。


    那不知王公打算何時傳檄下令,命荀中尉帶兵出郡擊巨鹿張牛角


    我本打算先望一望褚飛燕張牛角的氣,待看出了他們的氣數後再傳檄下令,隻可惜看了這些天,雖然看出了點東西,卻都拿不準。王芬又一次的懊惱,早知今日,我上任之初就該遣人去平原把襄公矩請來,如有他在,也不致我辛勞多日,空自望見雲氣,卻不知吉凶了。


    現在去請襄公矩肯定來不及了,荀中尉的上書已經送到三天了,王公,而今張牛角攻掠巨鹿,褚飛燕北擊諸縣,此二賊之勢越來越大,下吏以為,荀中尉的上書還是早點回複為好,早一天定下平賊之策,早一天調荀中尉出郡擊賊,於冀州於高邑都有好處啊。


    王芬沉吟了會兒,點頭說道:卿言甚是。


    褚飛燕出黑山以來,奪井陘克真定,兵鋒北上,攻城略地,常山郡中部北部的諸縣多已陷入其手;張牛角從博陵起兵以來,先攻取了博陵全郡,繼而南下進取巨鹿,據報他前部的兵鋒已經快到楊氏了,楊氏在巨鹿郡治癭陶的北邊,離癭陶二三十裏,離高邑也隻有二三十裏,換而言之,張牛角的反軍已經快到高邑的大門外了。


    王芬是海內名士,黨人的八廚之一,盛名在外,所以他不能舍城棄地聞風而逃,可老實說,他不通兵事,現在隻不過是在死撐罷了,心裏早已是七上八下,要不然也不會連著幾天登城望氣,以求能從雲氣裏看出吉凶,隻是他學藝不精,眼下看來,指望通過望氣來判斷褚飛燕張牛角的氣數已是不可能,那麽也確實到了調荀貞出郡的時候了。


    冀州這麽多郡國,現在能用的也隻有荀貞一部人馬而已。


    趙國,邯鄲。


    荀貞送走給王芬的上書之後,掐著指頭苦等,算來算去,上書早該送到州府了,可州府的回文卻遲遲不下。


    一麵是褚飛燕張牛角諸部攻勢如火,一麵是州府按兵不動。


    這形勢太詭異了。


    他納悶不已,召來荀攸戲誌才,道出心中疑惑,說道:我給州府的上書已送走數日,早該送到了,可州府至今卻無回文,不知卻是何故


    荀攸戲誌才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宣康陪坐在側,倒是對王芬敬佩異常。


    他說道:據報,常山郡自真定以北已盡被褚飛燕侵占,而今所存未失者隻有元氏以南的諸縣,又據報,張牛角擁眾兩萬餘,已經打下了巨鹿郡的下曲陽等地,將至楊氏縣。當此之際,方伯卻穩坐高邑,不急不躁,真是鎮定自若,不愧當今名士,果然八廚風範。


    荀攸猜道:莫不是方伯別有破賊良策故此不用中尉所獻之方略


    即便方伯有別的破賊良策,也該給我一道回文啊。


    荀貞這話說得很對,現今冀州全境,唯趙郡之兵可用,不管王芬有何破敵之策,總是繞不開趙郡的,除非他能撒豆成兵。


    戲誌才琢磨了好一會兒,無有所得,和荀貞一樣百思不得其解,最終隻能說道:或許王公別有深意。


    一個府吏急匆匆奔來堂外,求見荀貞。


    荀貞召他進來,他跪拜地上,奉上一卷文書:州府的回文下來了。


    快拿來我看。


    宣康取了檄文,送到荀貞的案上。


    荀貞展開觀閱。


    堂上鴉雀無聲,荀攸戲誌才宣康均目注他,等他看完。


    王芬的檄令不長,荀貞一目十行地飛快看罷,將檄文放回案上。


    回文裏說了什麽是有關破賊麽方伯可是別有良策


    荀貞神色古怪,答道:方伯同意了我的方略,令我率兵出郡東入巨鹿,命令我必須搶在張牛角之前進駐楊氏。


    ,既是同意了中尉方略,為何拖延到此時才傳下回文


    方伯在檄文裏說,他觀氣多日,惜乎不精此道,沒能看出張牛角褚飛燕的氣數,囑咐我務必要謹慎小心,不可大意。


    ,這麽說,方伯之所以到現在才回複中尉的上書是因為他前些天一直在觀氣


    應該是如此吧。


    荀攸戲誌才宣康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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