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雲:大兵過後,必有災年。


    為什麽呢


    一則,打仗會破壞農田,二則,打仗會死人。


    破壞了農田,就會缺糧,死人一多,就會傳染疫病。


    如今果如老子所雲,缺糧疫病這兩樣接踵而來了。


    相比缺糧,疫病更加可怕。


    餓不是病,不會傳染,當缺糧之時,固然有餓死的人,可隻要官寺賑濟及時,就像趙郡這樣,賑施的粥雖然稀雖然少,兩天或三天才放一次粥,可有這一口吃的,至少大部分的百姓能吊住一點命,不致成為道邊倒殍,但傷寒等疫病卻是病,並且有極強的傳染性。


    依以往疫病的經驗,這個傷寒隻要得上,貧民流民基本就是有死無活。


    貧民流民平時就吃不飽穿不暖,對疾病的抵抗力極低,免疫力很差,又沒有錢求醫,郡縣官寺拿出來分發的那點藥湯便且不說夠不夠分,就算分到他們頭上也隻是可憐兮兮的一點,可能今天有了明天就沒了,完全是杯水車薪,聊盡人事罷了,根本沒有什麽大的用處。


    對貧民流民是這樣,對達官貴人豪強士族,傷寒等疫病也是催命鬼。


    甚至,傷寒等疫病給達官貴人豪強士族造成的恐懼比給流民貧民造成的還要大。


    達官貴人豪強士族有糧,貧民流民缺糧無食的時候,他們衣食無憂,最多有好心腸的出些糧食,辦個粥棚,行點善事,如此而已,他們不用擔心會被餓死凍死,可疫病一來,它可不管你是尊是卑,一視同仁,隻要你傳染上就有喪命的危險。


    誠然,達官貴人豪強士族有錢,可以請醫延治,可按時下之醫療條件,能否治好卻也是五五之說。


    貧民流民每日挨凍受餓,官寺兩三日賑放一次的那點稀湯寡水,吃下肚去,轉眼就沒,連夠走兩步路的力氣都沒有,天天內受饑火,外受寒冷的折磨,說是活著,實則生不如死,荀貞去過流民聚住的棚區,入眼蓬頭垢麵,到處肮髒不堪,簡直是人間地獄,這種日子過久了,很多的人也就麻木了,對生死可能也就看淡了,不在乎了,染上疫病,死就死了,反正不病死早晚也會餓死也會凍死,都是一個死。


    達官貴人士紳豪強不然,他們日子過得好好的,有壞良心的還能借此饑荒趁機低價買奴婢買田地,發一筆橫財,可是突然傷寒來了,他們的驚慌駭怕可想而知。


    上一次天下大疫是在熹平二年,距今不過才十一二年,換而言之,趙郡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熹平二年那次大疫的經曆者,當時的慘狀他們每個人都看到了,幾乎每個裏每個家族裏邊都有病死的人,而且病死的不在少數,乃至有的裏有的家族都死絕了。


    十二年前疫病,奪走了小民長子幼子之命,去年賊亂,奪走了小民次子長孫之命,年底饑荒,奪走了小民幼孫之命,今一開春小民僅剩的次孫又染上了疫病天,天小民做了什麽孽,你要這樣懲罰小民


    從相府出來,荀貞驅車前去縣外的兵營,路上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裏門口,仰著頭伸著雙臂在向天悲呼。


    戲誌才也看到了,皺了下眉頭,敲了敲車廂,示意車夫放慢車速,招手把一個護從在車外的府吏叫過來,說道:那老者在胡言亂語些甚麽什麽小民做了什麽孽,什麽懲罰小民胡鬧去,把他帶去邯鄲縣寺,交給邯鄲左尉周倉,叫周倉好好管教管教他。


    中尉府日常的公文案牘都是戲誌才一手包辦,於今他在趙郡的名氣不大,可在中尉府裏卻很有威望,僅次荀貞,得了他的吩咐,那府吏不敢怠慢,忙應諾領命,轉身要去,荀貞叫住了他,說道:告訴周左尉,就說是我說的,請他馬上組織吏卒巡行縣內縣外,不許百姓有去淫祠禱祝之舉,不許百姓私聚,三人以上無故不許聚飲。


    那白發老者先後有五個子孫死在戰亂饑荒以及十餘年前的疫病中,僅存的一個孫子又染上了傷寒,悲傷難抑,乃在裏門口跪呼問天。要說起來,這隻是一個老人的悲痛之言,似沒有必要大功幹戈,而戲誌才荀貞兩人均非苛刻之吏,卻接連下令,一個命將此老者送去縣寺,一個更命周倉要嚴密監管治下百姓,不是因為別的緣故,是因為這老者高呼了兩次天,觸動了他們的敏感神經,讓他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黃巾道。


    去年黃巾大起,八州動蕩,百萬黃巾眾席卷天下,攻伐征戰,他們的口號連三歲的童子都知: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何謂蒼天已死不就是恨這個漢家的蒼天不公,所以要改天換日,另立黃天,殺死蒼天荀貞戲誌才本就憂在饑荒疫病的兩重打擊下,會有百姓聚集生亂,這個老者卻在這個關頭在路邊大呼,質問蒼天為何懲罰他,正是火上添油。


    而今縣外流民上萬,傷寒一起,要想控製住怕會很難。中尉,眼下最要緊的是要保證傷寒不能傳入兵營。


    道邊的這個老者隻是一件小事,該如何從軍事上來應對此次疫病可能會造成的後果才是頭等大事。正如戲誌才所說,縣外流民太多,傷寒隻要出現,就很難把疫情控製住,大疫將要出現的局麵基本上是肯定的了,那麽在軍事上,眼下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保證兵營的健康。


    去相府前,我已令公達公宰玄德組織醫者,去營中檢查,如有出現傷寒症狀的立刻轉移,集中一處收治。想來此刻他們應該已經到了營中,已經開始檢查了。


    隻這一條怕是不夠啊。


    不錯,待會兒到了營中,我會下令,命從今日起,緊閉營門,沒有我的軍令,不許任何人出入。


    無令不許出入固是應該,可是中尉,縣外那些流民怎麽辦


    卿的意思是


    延醫送藥放粥賑衣這是相府的事兒,咱們不用管,可是萬一流民中混有黃巾餘黨,又或者存有不軌之徒


    說到黃巾餘黨,荀貞又想起了那個高呼天的白發老者,撩起車簾,探頭向後望了眼,見老者已被那個接令的府吏帶走。他縮回頭,一手按在車窗欞上,一手輕撫髭須,沉吟說道:我正為此事為難,若不派人看管流民,那麽流民或會生亂,可如果派人看管,一旦疫情擴大,派出去的人很可能會感上傷寒,一人感染就有可能傳染十人,十人就可能傳染百人啊


    荀貞帳下的義從舊部都是跟隨他很久的百戰老卒,如果派他們去看管流民,萬一染上傷寒,損失太大。可如果不派他們,派新卒那些新卒才隻接受了月餘的操練,荀貞又不放心。


    以忠愚見,染上傷寒事小,萬一流民生亂事大。


    這卻是旁觀者清了。


    那些義從舊部是荀貞立身的根本,是他的命根子,死一個他都會覺得像是剜掉他的一塊兒肉的,在這種關心則亂的情況下,他難免猶豫不定。


    此時聽了戲誌才的話,荀貞閉上眼,手握成拳,在車窗欞上重重地敲了好幾下,做出了決定,睜眼說道:卿言甚是


    見他這般如割肉也似的痛苦表情,縱是心情沉重,戲誌才也不由莞爾一笑,笑道:中尉輕財重人,此齊威王之風也。


    戰國時,魏惠王自誇有徑寸之寶珠,問齊威王有沒有這樣的寶物,齊威王說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說他不以珍玩財貨為寶,而以人才為寶。


    荀貞苦笑說道:黃巾亂了大半年,海內殘破,別州的情況你我未曾眼見,冀州趙郡這半年來的情況你我都是親眼見親耳聞,又是饑荒,現又起了疫病,本就盜賊蜂起,而今愈發危重,,誌才,車裏就你我二人,沒有外人,老實對你說吧,我覺得到目前為止,這天下還沒有真正地亂起來,亂的還在後頭珍寶財貨不能吃不能穿,便堆積如山,在亂世裏又有何用你我日後的立身之本還得是人啊還得是兵營裏的那幾千兵卒


    荀貞有後世的知識,所以知這天下還沒有真正地亂起來,戲誌才沒有後世的知識,但他有遠見卓識,卻也和當日勸說皇甫嵩造反的閻忠一樣,也感覺到了漢家的根基已然不穩。


    他默然片刻,長歎一聲,說道:先是黃巾之亂,平息未及半年,去年底涼州又亂,並且諸州饑荒,今年一開春趙郡又疫病,,卻還不知這疫病是隻出現在了趙郡冀州,還是在其餘的州郡也出現了,天災兵亂接連不斷,中尉,恐怕真如你所說,亂世還在後頭。


    這種話題也就是私下裏和親近人說說,不能到處亂說,荀貞向車外望了眼,轉開話題,說道:快到縣門了,,今兒個你我從出中尉府,到相府,再到出縣,差不多把縣裏走了一遍,路見的行人屈指可數,縣中已經驚惶至此,縣外的流民不知又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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