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更新的時間:上午十點,下午四點。


    回到亭中的時候,暮色已至。


    在回來的路上,史巨先就告辭回家了。荀貞獨自牽馬進入亭舍,剛入前院,聽見一陣哭聲。


    黃忠程偃陳褒等人都在,此外還多了三個陌生男子和兩個女子。


    哭聲是那兩個女子傳出的,她們跪在王屠的屍體邊兒上,年長的那個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年少的那個哭的聲音不太大,但也是垂淚不止。


    程偃小跑著過來,接過韁繩,牽去馬廄。


    黃忠陳褒和兩外三個男子快步迎上。黃忠指著三個男子中的一個,介紹道:荀君,此即為本亭求盜杜買。


    小人杜買,見過荀君。


    杜買年約三旬,高大粗壯,麵色黑紅,作揖時兩腿沒有並攏,而是分著,像是點羅圈腿,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騎馬過多。


    一亭中,若將亭長比為主人,那麽亭父類似管家,求盜則是鷹犬,多由強健者為之,是亭長維持本地治安的得力助手,不可輕視。


    荀貞還了一揖,說道:日後你我同事,不必拘禮。


    黃忠接著介紹:這兩個是繁家兄弟,這是繁譚這是繁尚,皆為本亭亭卒。


    兄弟倆身高相似,麵貌相像,都是深眼窩高顴骨,乍一看有點像胡人,個頭比杜買低,七尺上下。


    彼此見禮過了,杜買說道:不知荀君今日來,未能迎接,實在失禮。瞧了瞧王屠的屍體和那兩個女子,接著說道,要非得阿褒告知,更沒想到許仲會如此膽大,竟然來咱們亭中,在鬧市中殺了王屠。,荀君方才去了許家可查得許仲逃去何處了麽


    聽市中少年言,應是逃去了許縣。他家中隻有他的老母和他的弟弟在,沒什麽線索。,這兩個女子是王屠的妻女麽


    黃忠應道:是。


    王屠的妻女一門心思都在王屠身上,慟哭不止,沒有注意到荀貞回來。黃忠走過去,歎了口氣,說道:不要哭了。亭長荀君回來了,你們先起來,有什麽話慢慢說。


    他不提示還好,一提示,年長的女子立刻抬起了身,新來的隻有荀貞一人,明顯就是亭長了。


    她撲過來,抓住荀貞的腳,叩頭哭訴:亭君亭君賤妾丈人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下午就被人殺了。他這一死,丟下賤妾孤女寡婦,以後的日子可該怎麽辦亭君,亭君,求您一定要為賤妾做主


    荀貞退後兩步,把腳從她的手中掙出,彎腰將之扶起,說道:殺人者可能已遁逃它縣,此案需上報縣寺,該怎麽處置,全聽縣君吩咐。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配合縣裏的命令。


    女子連連叩頭,泣不成聲。


    荀貞複又溫言說道:天色已晚,宵禁後行路不便。你們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縣中報案,快的話,明天縣裏就會有人下來。你們是苦主,定會去找你們詢問情況。回去後,不要外出,在家等著,好麽


    聞其哭聲,觀其悲容,就算再冷血的人,也會為之惻然。


    荀貞心道:於情於理,都該將許仲捉拿歸案。可是,,唉。雖不知縣中意思,但至少他已決定對許仲網開一麵,如今再可憐她們也是沒用,王屠已死,人死不能複生。若有機會,以後多幫幫她們就是了。


    一邊想著,他一邊又取出了些錢,遞給黃忠,說道:她兩個女子,逢此慘事,失魂落魄的,不能讓她們獨自回去,你且送她們一程。王屠已死,聽說她家的親戚又多歿在疫中,日後的生計怕有困難,這些錢,你給她們。盡管不多,聊勝於無。


    黃忠應了,攙起年長女子,又招呼王屠的女兒,勸解了好一會兒,方才陪著她們離去。王屠的屍體就留在亭中,等縣裏的來人勘驗。


    荀貞的舉動落在杜買諸人的眼中,杜買讚道:荀君好心腸,王家好福氣。


    才在許家留錢,又給王家送錢,一個是為大計,一個出自同情,其中複雜的心情,唯荀貞自知。他也不解釋,說道:賊殺乃是大案,不能耽誤,需得盡快報上縣中。杜君,就辛苦你一趟,去趟縣裏


    杜買是求盜,不止有捕盜備盜之責,當亭部內發生刑事案件後,還有向縣中司法長吏報告的責任。雖夜色將至,夜路不便,但職責所在,他不能拒絕,爽快應諾。


    你等一等,我給你寫份證明,以方便你預備宵禁後沿途亭部的查問和進城。


    荀貞去後院寫好公文,交給杜買,又道:此去縣裏數十裏路,天快黑了,你一人趕夜路不安全。我將馬借你,你找個人同去吧。


    荀貞來前,亭中隻有一匹老馬,杜買先前就是騎著它巡查亭部的,不夠兩個人用。


    杜買道了聲謝,叫上繁家兄弟中的繁譚,兩人不等吃飯,牽馬出亭,迎著暮色,趕去縣中。


    和縣吏一樣,亭中諸人在工作時間也是吃住亭中,不準回家的。平時做飯都是由黃忠負責,程偃諸人隻會吃,不會做。


    這會兒黃忠不在,荀貞倒是不介意下廚,可他初來上任便逢大案,下午跑了半天,此時靜下來,有些頭昏腦脹。自家亂世保命的大計初任亭長的新鮮許仲仁孝救急的美名王屠橫屍街頭的慘狀,以及王屠妻女悲傷的容貌,乃至將此案上報後,縣衙會派何人下來他該如何應對,種種般般,都在他腦中交錯,思緒紛亂,連餓都不覺得,當然更沒有興趣去做飯。


    他吩咐程偃陳褒繁尚將王屠的屍體搬去牆角,用席子蓋上,將亭長執法的工具木板和繩索收好,又取來一個類似後世馬紮的胡坐,放在亭舍的院門口,坐了上去。


    暮色漸漸深沉,官道上的行人稀少起來,偶有從舍院門前匆匆走過的,也不再是過路的旅客,而是從田間歸家的農人。


    紅日西落,燒紅了天邊的雲彩。沃野青青,與遠處的林木山巒連成一片,在暮色下,帶幾分沉靜,帶幾分寥落。風涼如水,三兩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視線可及的裏舍中炊煙嫋嫋。


    程偃陳褒繁尚湊到近前,蹲在凳子邊。程偃陳褒已見過荀貞了,而繁尚是才相見,帶著好奇,偷偷地打量他。


    麵對日後的上官,三人都想說些什麽,可荀貞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遠望原野,他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從何說起。最終程偃忍不住,沒話找話,打破了沉默,他問道:荀君,你一直都在城裏住的麽


    對。


    來到俺們這鄉下地方,適應麽


    有什麽適應不適應的老實說,亭舍可比我家大多了。荀貞家的宅院也是前後兩進,不過麵積較小。


    陳褒不似程偃粗直,開口前先小心地觀察了下荀貞的表情,然後方才說道:荀君,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


    什麽


    君為荀家子弟,小人雖沒見識,也知君族高名,為何不在縣中任職,卻來當個亭長呢


    在哪裏任職不都一樣麽


    繁尚不讚同,撐大了他凹陷的眼眶,聳動著鼻翼,說道:怎能一樣任職縣中,既體麵,俸祿也多亭長才幾個錢勉強夠吃用而已。以君家世,若在縣中任職,少說也是個百石吏說到體麵俸祿多百石吏的時候,他滿臉的神往豔羨。


    你說的很對,但這並不是我的誌向。


    誌向


    陳褒程偃繁尚麵麵相覷,體麵的縣吏不願意做,甘願當一個迎來送往事物繁雜的亭長,這算什麽誌向隻聞人往高處走,未曾聞偏往低處行的。這個新任的亭長真有意思。


    程偃性粗,藏不住心事,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就差點就難道你的誌向就是當亭長這幾個字說出來了。


    陳褒是賭博的高手,心思較為精細,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麽,荀君的誌向是什麽呢


    荀貞默然片刻,遙望天際落日,吟誦道: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陳褒程偃繁尚三人沒有讀過書,聽不懂,大眼對小眼。


    程偃撓了撓臉上的傷疤,問道:荀君,你說的什麽俺沒聽懂。是什麽意思


    這幾句都出自詩經。


    前兩句的意思是:早起晚睡的時候,都要想想,不要對不起你的生命;後兩句的意思明哲保身。連在一起,荀貞就是在說:我兩世為人,實屬不易,快到亂世了,一定得想盡辦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這點意思,荀貞當然不可能給他們解釋,隻是望著一點點沉落的夕陽,沉默以對。


    暮色深到極處時,夜色即降臨。


    薄夜如紗,籠罩大地。


    黃忠回到亭裏,碰上了在門口的三人,驚訝地說道:怎麽都呆在門口荀君,俺把王屠的妻女送回去了,真是可憐,哭了一路,怎麽都勸不住。俺交代了裏魁和她家的鄰居,叫多照看點,別再出什麽事兒了。


    入夜後的田園風光更是悄然寂靜。在門口坐了這麽會兒,又和程偃陳褒繁尚說了會兒話,荀貞的心緒平靜下來。


    他呼出一口濁氣,不再去想許仲,不再去想王屠及其妻女,也不再想自家的大計,更不再去想可知又不可知的未來,說道:辛苦你了。黃公,莫忘關閉舍門。我先去睡了。


    不吃飯了


    不餓。你們吃吧。


    黃忠莫名其妙,等荀貞步入後院後,問程偃陳褒繁尚:你們剛與荀君說什麽了怎麽看他恍惚低沉


    沒說什麽啊,也就閑聊了幾句。說到誌向,。誒,對了,老黃,你讀過書,蘇醒也媚,五天爾生,是何意思


    ,什麽亂七八糟的


    黃忠隻讀過急就篇之類的識字課本,完全不懂程偃在說什麽:荀君初至,你們也不知多伺候些,到現在還不點燃薪燭黑燈瞎火的。嘮叨了幾句,又叫程偃,阿偃,荀君也不知能否找到燔石,你去看看,幫幫手。燔石,即燧石,取火所用。


    薪燭燃起,雞塒騷動,隨之廚房中鍋碗瓢勺響動,沒多久,飯香滿院。


    黃忠關了舍門,與程偃陳褒繁尚在院中披著月色,就著星光,吃喝談笑。談笑聲在夜中傳出甚遠,也傳入了寂靜的後院,傳入了荀貞的耳中。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懷著各異的心思,人們結束了一天的活動,而荀貞上任就職的頭一天,也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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