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朧朧的月光下,神女冰肌玉骨,始皇帝政腦海裏騰起了莊子所作《逍遙遊》中的一句話——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如今看來,莊子於姑射山中驚鴻一瞥的神人,或許便是九天玄女了。


    始皇帝政幾乎是認真地一寸寸望過神女如瀑的青絲,沒有白發,羊脂般潤白的皮膚,不見皺紋。


    而神女從黃帝時期到現在,亦有兩千五百年了。兩千多年,居然沒有一絲皺紋。何況,神女存活時間,遠於黃帝統治之時。


    ——長生。


    他斂了斂眼瞼,說:“先生。政冒昧來擾,是見先生在宴上不甚動箸,可是菜肴不合胃口?”


    青霓腦子裏閃過一個詭異的念頭,如果她說“是”,會怎麽樣?


    可惜,神女的逼格必須要保住。


    “多謝陛下關心,菜肴鮮美,可惜吾已辟穀,不宜多念口腹之欲。淺嚐輒止即可。”


    始皇帝心平氣和了。“原來如此,政安心了。”


    至於明明辟穀還不告知,任由別人準備宴會……別開玩笑了,就像準備國宴,誰是單純衝著吃飯去啊。


    始皇帝又問:“既然如此,國師可飲酒?”


    你是說酸得像醋那樣的酒,還是淡得像白開水的低度數酒?


    青霓端著架子,繼續微笑:“少許也可飲得。”


    “來人。”始皇帝揚聲,就有美貌女婢香風嫋嫋地進來,擺好酒壺與雲紋高足玉杯,為二人各倒了一杯酒。


    經始皇帝介紹,這是全大秦最好的酒。


    青霓盯著杯子裏恍惚暈出琥珀色的酒液,唇角的弧度僵在臉上,牙齒好像已經開始酸軟了。


    完蛋……哦,我沒蛋——


    完犢子了。


    魯迅先生說的是對的,人不能矜持,不能客氣,要學會拒絕。


    青霓學會了……


    “若有事,陛下直說便是,吾如今為大秦國師,在其位,謀其政,當為陛下排憂解難。”


    轉移話題。


    事實證明,隻要話題是轉移向對方感興趣的方麵,對方就會光速忘掉上一個話題。


    比如說……“國師,你此前多次稱朕為人皇,不知這人皇……何意?”


    始皇帝現在就完全忘了自己麵前的酒杯。


    人皇啊……


    青霓頓時眼不疼了,牙不酸了。這可是她開局設計的一步棋,就等著始皇帝問呢!


    陛下,你聽我給你吹!


    在始皇帝政眼中,便是神女聽他這一問,麵上竟顯出些許恍惚,似有懷念,“是我疏忽了,不曾發覺漏了口風。既然已經出口了,那便說與你聽罷。”


    窗紙濾了月光,月影朦朧,神女的笑容也似乎蘊了傷哀。


    ……或許是什麽上古秘辛?腦子裏蹦出這個想法後,始皇帝愈發專注了,生怕聽漏了任何一句話。


    “人皇為人族共主,三皇五帝皆可稱為人皇。上古時期,人皇與天帝身份地位同等,天帝無法號令人皇,人皇亦可無視天帝……”


    始皇帝微微睜大了眼,“當真如此?”


    上古時期的天子……人皇,居然能和天帝平起平坐?


    當然是假的。青霓心說,這就是現代網絡小說胡編亂造的,什麽帝辛是最後一任人皇,不信天命,什麽周天子是人奸,把人族打包賣給天帝,都是編出來的故事,好調動讀者義憤填膺的情緒而已。


    單吹帝辛就可以了,說他之後再無人皇,換個角度說,他以前的商王都是坐好了人皇的位置?


    盡扯淡,從“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這句歌謠就可以知道以前的商王究竟信不信天了。


    但是,不妨礙她拿這個來忽悠秦始皇。


    反正她問過係統了,三千世界裏並沒有華夏神話裏的神仙,最多也就是個修真界。


    “自然。”青霓沒有露出絲毫異樣,“可惜……”


    “如今天下,隻有天子,再無人皇。”


    始皇帝捏著杯子的五指,猛然收縮握緊,“為何會如此?”


    “因為商滅周興!而帝辛——也就是後人稱呼的殷王紂,他其實是一名不為世人所理解的仁慈聖君。”


    “紂王?仁慈?他咒罵上天,侮辱鬼神,拋棄父老,屠殺孩童,剖孕婦的肚子,用炮烙之刑去折磨沒有犯罪的人,也能算仁慈?”


    始皇帝覺得,那他也可以自稱一句仁慈善良了,畢竟根據秦法規定,有罪的才能上刑,人口很珍貴的,哪能隨便用刑法糟蹋了。


    神女微微搖頭,“吾不管爾等是如何記載的商王,吾隻知,商王子受荒怠祭祀,是因為殷盛行活祭,而他為了殷商人口,廢除了活人祭祀。”


    始皇帝眼神慢慢變了,以一個帝君的視角做出評判,“此有功!”


    “廢除活祭,愛民如子,的確是仁慈聖君。”


    青霓笑著問:“你這是在變著法兒誇自己?”


    “嗯?”


    “你的帝陵裏,可沒打算用活人殉葬,都是陶俑。”


    ——可惜後來秦二世胡亥搞了陪葬坑188座,還把工匠都關進帝陵裏作為陪葬,以免泄露了機密。然後,這些鍋全被扣到了秦始皇頭上,成為他暴君履曆上的一筆。


    始皇帝眸光一閃。


    帝陵還在建造中,用陶俑代替活人殉葬的事,他可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哪怕是負責督促陵寢修建的李斯,都以為裏麵那幾座大坑是用來葬活人的。


    這就是神仙嗎?一個念頭就可以看見將來?


    “我的確有意以陶俑代替人殉。先生連這都知曉?難道神仙當真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


    神女含笑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並不想說。


    她依舊用著神仙特有的語調,嗓音又輕又慢,“陛下還聽人皇之事嗎?”


    始皇帝舉了舉杯子,做出“請”的姿態,薄唇抿在杯口,飲了些許酒水。


    前麵說的是考古出來的真實曆史,接下來,青霓就要開始編了。


    “上古時期,天庭的掌權者不止一任,因著神的長生不老,變換天帝必然是伴隨著戰爭。最新一任天帝,由昊天上帝在位,彼時,天神戰死無數,天庭裏神才凋零,昊天上帝設立了封神榜,欲召人間賢才上榜,然而,賢才忠君,忠的是帝辛,自然不願意登榜,換一位主君效忠。”


    始皇帝目露滿意之色,“忠臣愛國,堪當大任。”又問:“難道是昊天上帝強征了人間賢才,使殷王不滿,二者起了鬥爭,才有商滅周興?”


    神女輕輕搖頭,“人皇與天帝平起平坐,天帝又如何會為此,輕易與人皇交惡。本來,此事也就過去了,但是,帝辛被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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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可有些戳一個君主的肺管子了,足足沉默了四五息,始皇帝才仿佛壓著火氣,聲音有些低沉,“背叛?”


    “帝辛背叛了他的階級。”青霓回憶起《尚書牧誓》裏,周武王姬發列出來的帝辛罪證,說:“他不用貴戚,反而任用逃臣與奴隸為官……”


    始皇帝一聽就明白了,“這是錯。”


    青霓深深看了始皇帝一眼,“對。在當時,在被他打壓的貴族,親戚看來,這就是錯。”


    “不用貴戚,任用奴隸,再加上帝辛廢除人牲,損害舊貴族利益,早使得那些貴族對帝辛離心。天帝也早因祭祀一事,對帝辛有微詞。周文王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天帝進言,隻要他奪了殷商,自退為‘天子’,不再稱‘人皇’,並且,會說服有能力的臣子簽訂封神榜,填補天庭空缺。”


    “於是,鳳鳴歧山,示意天命在周。並且……”


    青霓一邊說,一邊思考:商末那時候好像是冰川期初期?


    “昊天上帝使氣候寒冷,禽獸們為此逃離了殷墟,殷商百姓認為是王不敬鬼神引來災害,民聲哀怨。”


    “周朝又向殷商貴族們許諾,一定恢複他們的人殉,任用舊人,於是,殷商貴族,哪怕是商王子受的親兄長微子,都倒戈去了周王朝。商軍主力不足的情報被他們盡數賣與周人,導致帝辛倉促之下,隻能組織奴隸與戰俘迎敵,大敗於牧野。”


    “失敗後,帝辛或許是看穿了一些事情,大笑著:此天之亡我也,非戰之罪。不肯使自己屍首被周武王侮辱,毅然於鹿台自焚。”


    始皇帝:“……”


    為什麽人家自焚前說了什麽,你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當時是不是躲鹿台柱子後麵偷聽了?


    哦,等等,你身份是九天玄女啊,那沒事了,神仙能掐指一算,知道這些實屬正常。


    神女歎息:“周天子代人族稱臣,自此,隻有天子,再無人皇。”


    始皇帝麵有動容:“帝辛一代雄主,卻落得英雄末路,實在令人悲痛。”


    他舉起酒杯,往地板上灑了一道酒水。


    “敬——”


    “商人皇,帝辛。”


    青霓凝視著這一幕,並不意外。


    秦皇室本就是忠於帝辛的臣子——惡來的後代,如今聽得自己祖上效忠的帝王並非昏君,而是生不逢時的明君,縱然是始皇帝,也免不了心潮澎湃。


    這就是她特意挑了“人皇”這個話題的用意了。而且,又是“人皇”,又是“昊天上帝”,又說得仿佛是親眼所見,想必始皇帝會對她神仙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


    計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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