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家人真是姓方,也確實是對祖孫。


    那老頭別看現在落魄得不行,十幾年前也是個見過大世麵的風雲人物。聽說還是北安國的宮廷禦廚,伺候過皇上吃飯的,很有些本事。


    他們一家原本早就遷上京城了,可是這掃把星出生時,因為難產,弄得他娘幾乎一命嗚呼。若是真死了倒也好了,這半死不活的,那孩子他爹就去給媳婦四處尋醫問藥。沒多久,在一次外出途中,遇到盜賊,不僅搶光了身上的錢財,還綁做肉票找方老頭要贖金。


    方老頭早年喪偶,隻有這麽一個獨苗,當然傾家蕩產也要去贖人。卻不料那些盜賊黑了良心,收了錢,還是把他兒子給殺了。掃把星他娘刺激過度,當即吐血而亡。方老頭大病一場,醒來之後,人是能動了,但卻留下了後遺症,手不聽使喚了,不住的哆嗦,他一個廚子,全靠一雙手吃飯,這手不穩了,還能幹什麽?


    方老頭隻好帶著掃把星回了老家,偏偏村裏有相士瞧了,說那孩子是天生克父克母克全家的掃把星。這下可好,方老頭把滿腔的憤恨全發泄在他身上,總覺得他一生出來,才搞得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成天酗酒之後,對那孩子不是打就是罵。附近鄉鄰怕沾晦氣,都不敢跟他們祖孫來往。


    章清亭聽出一點不對勁來,“他不是個男孩麽,怎麽讓他家斷子絕孫了?”


    趙成材詫異的道,“你沒聽明白麽?那是個女孩呀,要不怎麽叫掃把星?”


    啊?章清亭仔細一想,那少年雖作男裝,但眉清目秀,也可以說是個小姑娘。


    章清亭可不信真有什麽掃把星,在她們大戶人家裏,這樣的把戲多了去了。


    妻妾之間,嫡庶之間,為了爭寵奪利常常借著些鬼神之說牽強附會。就連章清亭自己,小時候,就因為生了張瓜子臉,也曾被人說成是尖嘴猴腮的狐猸子。直到大了些,才漸漸好了。


    當下,她對那小姑娘更增一份同情和憐憫之心。待要不聞不問,真有些於心不忍。


    到了晚間,趙玉蘭做好了晚飯。雖然每人分到的不過一小塊噴香的兔子肉,但個個都是讚不絕口,連油旺旺的豬頭肉燒豆角都給比了下去。


    張發財反正臉皮厚,大著膽子要求,“閨女,你明天能不能多帶一點回來?”


    這話算是道出了眾人的心聲,章清亭卻猛的意識到另一樁事。那方老頭既然有這麽一身好廚藝,連弄點調料都能烤出這麽美味的兔子肉來,那他就算是不能做事,即使出來指導一番,也不得了啊!


    章清亭驀地為這個想法激動起來,挾著菜怔怔的出神,一時不防,就落到了桌上。旁邊趙成材眼疾手快,怕他娘又嘮叨,趕緊夾了起來放自己碗裏。


    章清亭這才回過神來,那趙王氏甩過來一記白眼,她也渾然未覺,隻見趙成材把自己掉下的菜挾走,臉一下就紅了,這動作也太親密了吧?


    他們大戶人家最講禮儀,自己用過的筷子是決不會給別人挾菜,要挾也是另備一雙筷子布菜。


    她正想讓趙成材把那菜扔掉,卻見他已經吃了進去。這還沾著自己口水呢!想想就覺得尷尬,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章清亭隻覺得後背發燒,手心出汗,趕緊低著頭吃飯。平時覺得粗礫之極的飯菜好象也沒那麽難以下咽了,三口兩口扒了個幹淨就溜之大吉。


    回了房,又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半天,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正想專心琢磨那方家祖孫之事,趙成材進來了,“娘子,娘叫你過去,一起商量秋收之事。”


    秋收?關我什麽事?章清亭當即拒絕,“我可不會去下地幹活!”


    趙成材一笑,“你放心,不會安排你的,這幾日天氣晴好,地裏的麥子也熟了,趕著中秋節前就得打回來曬幹收了,這一年的收成可是大事,咱們總得幫著燒個水送個飯什麽的。且去聽聽吧!”


    章清亭這才起身,隨他一同出來。大家飯已吃畢,兩家人齊聚廳堂,趙王氏端坐上方,眼神往下麵一掃,甚有氣勢。


    章清亭卻覺無趣,趙成材給她拿了個小板凳,就在門口坐下,聽他娘發號施令。


    趙王氏清清嗓子,開腔了,“這地裏的麥子已經熟了,我也找村裏的風水先生打聽過了,這幾日都不會有雨,那咱們明兒就開始收割。一共兩畝地,一家割一塊,親家公,我到你們那邊盯著,你們家就讓金寶到我們那邊幹活!”


    “為什麽?”張金寶當時就不服氣。


    趙王氏斜睨了他一眼,“我怕你們收不幹淨,到時又得費二道工夫!”


    這張家幾口懶得抽筋,隻要她不盯著,就想方設法的偷懶,做些表麵功夫,實實在在的活一點都不幹!要不是不甘心白養活他們,非得逼著他們幹活,趙王氏還舍不得把自家的地交到他們手裏。


    趙王氏說完眼睛往章清亭一盯,“媳婦!你也有任務!”


    章清亭倒要聽聽,這老虔婆會給自己下什麽任務。要她幹活,那是一百個不行!


    趙成材怕兩人又掐起來,忙道,“娘,您不說不用她麽?娘子還有別的事呢!”


    趙王氏翻個白眼道,“你放心,累不著你媳婦!”她望著章清亭難得的帶了幾分笑意,“媳婦兒,知道你在想大事情,本來不想煩你,可這秋收關係到一年的收成,少不得也得驚動一下你。你瞧,咱們這些老的小的全得下地幹活去,我想讓玉蘭和親家母在家裏做飯,銀寶和元寶兩個小的也不能閑著,就負責送茶送飯到地頭上,咱們搶著一天收割完了,還得運回來晾曬……”


    “啊?一天啊!”張家幾口是怨聲載道,“這麽著急幹什麽?分幾天慢慢幹唄!”


    “不行!”趙王氏斬釘截鐵的回絕了,“萬一遇上場秋雨,那這一年就白瞎了,必須一天割完!到時就是幹到天黑不睡覺也得給我弄完它!要不就甭吃飯了!”


    張小蝶又提出異議,“那你把我哥換你家去了,你們那邊三個男的,我們這邊兩個女的,這不公平!”


    趙王氏道,“那你就到我家的地去,你哥留下!”


    張小蝶如此才不言語,她想著趙家父子人倒隨和,自己跟著他們總要占著便宜。


    趙王氏怎不知她的小心思?當即冷哼道,“到時咱們劃了道,各人幹各人的一片,誰要是幹不完,自己想辦法!”


    這倒是公平合理!章清亭暗自點頭,對付他們家這些人,就得出這樣的招數。可她要算計自己什麽呢?難不成是要自己出錢?


    果然被她猜中了!就聽趙王氏道,“媳婦,那這幾天就麻煩你去買個菜了,你一人也拿不動,就讓成材幫著你吧!這該不難吧?”


    “當然不難。”章清亭微微一笑,“婆婆您給多少錢,媳婦當然就辦多少事。”


    趙王氏也笑了,“哎呀,真是不巧,這要收割,得借人家磨坊磨麥子,我已經把手上的錢都墊出去了,暫時周轉不過來,還得你先支應一下。”


    章清亭剛要拒絕,卻聽張小蝶可憐兮兮的說,“大姐,你就買幾天好菜吧,這秋收一次可得脫一層皮,能煲點湯麽?”


    她這一開口,張家其餘幾人也應和起來。章清亭冷眼橫對,饞不死你們!還要喝湯?


    趙成材卻悄悄拉一拉她的衣袖,“你先應下。”


    章清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那趙王氏就當她答應了,“既如此,這三天買菜就交給媳婦了!大家今晚都早些歇著,明早好幹活!”


    等回了屋,趙成材才道,“這秋收著實苦著呢,不信我帶你去瞧瞧,你上回借我那銀子還沒用完,咱們先拿著買菜吧。”


    他很是赧顏道,“這也還是用你的錢,我要過兩月才能支出縣學的錢來。尋差事還不知在哪裏,欠你的錢隻好慢慢還了。娘雖然摳門,可她也沒說假話,麥子曬了,還要趕緊脫粒,磨成麵粉,這個天氣,肯定有不少人家要收割的,村裏就這幾家磨坊,要這時候,都得提前下訂金才給咱們使,也不算全是誆你。”


    章清亭撅著嘴道,“這裏頭還有一個中秋節呢!你娘這是想我把這過節的東西一起置辦了,她可真會挑日子!”


    趙成材現在是沒有銀錢,就不好發言,“那我……再給你寫一借條?”


    瞧他一臉窘樣,章清亭也不想太難為人,擺擺手道,“算了算了!花得也夠多了,不在乎這一樁了,明日正好去找人來把門裝上吧。”


    第二日一早,雞剛叫了第二遍,趙王氏就把眾人叫了起來,張家幾人揉著惺鬆的睡眼連連抱怨,連章清亭也悶不吭聲小臉陰沉。


    “還早麽?”趙王氏鼓著嘴一指廚房,“我家玉蘭可早就起來了,連飯都做好了!你們有什麽可抱怨的?趕緊吃飽了好幹活去!”


    眾人這才都不言語了,各自洗漱了,吃了早飯由趙王氏率領著,浩浩蕩蕩的下地去了。


    趙玉蘭拿來一個柳條籃子,“大嫂,你去買菜用得著!”她怯生生的問,“你要買什麽菜?”


    章清亭起床氣還沒消,不大高興的道,“那你想要吃什麽?你娘是不是還指定了?又不出錢,還挑什麽挑!”


    趙玉蘭臉一下紅了,急忙擺手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你若是買魚肉之類的,記得帶著薑蒜回來,家裏沒種這個。”


    “行了!我知道了!”章清亭接過柳條筐,轉頭招呼趙成材,“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趙成材正打算泡茶,預備一會兒送水下地。


    章清亭一瞧張羅氏吃飽了飯,躲在一旁偷懶,不悅的一皺眉道,“你去把茶水泡上!”


    張羅氏斜覷了她一眼,趕緊過去接趙成材手裏的水壺。


    趙成材倒有些不好意思,這畢竟可是自己的丈母娘呢!“沒事,我來吧!”


    張羅氏樂得清閑,又站在旁邊。


    章清亭皺眉道,“叫你放下就放下!這泡茶又不是什麽重活,不需要你謙讓,趕緊跟我去把菜買了,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這媳婦可真是凶悍!趙成材暗自咋舌,訕訕的對著張羅氏笑道,“那就辛苦你了!”把水壺放下,趕緊擦擦手,來到章清亭身邊。


    章清亭把菜籃子把他懷裏一遞,“走吧!”自己扭身出了門。


    趙成材心想,我這不成小跟班了麽?沒法子,誰叫人家有錢呢!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出了門,章清亭才問,“上哪兒買菜?”


    嗯?趙成材真傻眼了,你長年殺豬會不知道在哪裏買菜?


    章清亭不耐煩的橫他一眼,“別磨磨蹭蹭的,頭前帶路!”


    她這些天倒也逐漸習慣了張蜻蜓的這個身體,就是走走跑跑的,也不覺得甚累,動作雖然還是要保持優雅,但無疑迅捷了許多。


    “哦!”趙成材心裏納悶,倒也加快了步子往早市趕。


    天空中還掛著淡月疏星,但勤勞的人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許多人家的煙囪裏,都冒了嫋嫋青煙,在天色將明之際,若隱若現的在天空中勾勒出一道暗色的痕跡。還沾著露水的清新空氣沁人心脾,走上幾步,原本的睡意漸漸散去,隨著天際泛出的魚肚白,章清亭也漸漸打起了精神。


    深深的吸上一口氣,展目四望,這鄉野的清晨雖然比不上南康京師的繁華綺麗,但這其中孕育著的勃勃生機,卻也不是一無可取。


    且看那田間黃澄澄的麥子,紅彤彤的高梁俱都沉甸甸的彎了腰,待風起時,如波浪般嘩啦啦的翻滾,湧動著收獲的希望。農牧民們無拘無束的扛著鋤頭,揮著鞭子,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此情此景,讓章大小姐突然想起前人的詩句,“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用在此時,倒很是應景。


    章清亭覺得自己似乎也是久困在籠裏的金絲雀,意外的闖入這樣一個自然廣闊的天地間。


    小雀兒嘰嘰喳喳的在枝頭跳躍,吸引了她的視線,章清亭不覺莞爾,這就是現在的我麽?成天為了裹腹飽暖而忙忙碌碌,竄上躍下。可這就是我的將來麽?真的要再找一隻華貴的牢籠住進去,再做回衣食無憂的金絲雀?章清亭忽然有些不確定。


    若是沒有飛翔過,她可能永遠不會意識到有什麽不妥。可現在她有靠著自己的小翅膀撲扇著躍上枝頭了,雖然很累,但卻是真真切切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飛翔。不象以前在家中,處處要看父母大人的臉色行事。北安國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在這裏,她開始擁有一種從前夢寐以求,卻思而不得的東西,那叫做——自由。


    忽然聽得高聲長鳴,抬眼望天,是蒼鷹翱翔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之上。太陽還沒出來,但已經隱約露出一點點金色的光芒。二道子溝清清亮亮的河水歡唱著,如白練一般,前仆後繼的湧向更寬廣的江海之中。


    鷹擊長空,江水東流。驀地都讓人心中湧起豪氣萬千。


    章清亭的心中隱隱約約有什麽東西在萌動,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擋都擋不住。


    家長裏短的煩惱算得了什麽?就看張趙兩家人如此依賴於自己,這是否說明自己是真正有本事的?且不說別的,那趙王氏算是厲害的了,連她都這麽殷切期待著自己,足以說明自己是不一樣的,是有價值的!


    上天既然給了我這樣離奇的際遇,會不會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來這北安國時間不長,但已經靠自己的智慧賺到了二百多兩銀子,那以後,我會不會賺得更多?


    做朵深宅內院嬌生慣養的富貴花固然安逸,但若是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展翅飛上藍天,豈不更是逍遙自在?


    在這樣一個清晨,遙望天空中的蒼鷹,章大小姐赫然頓悟,原來自己一直有一顆渴望飛翔的心。


    心境豁然開朗之後,再看問題的立場和高度都不一樣了。


    和趙秀才的約定表現上是自己吃虧,但自己若是真能因此找到門道賺出一千兩,何愁沒有二千兩、三千兩?


    若是自己有了錢,我為何一定要依附於男人?天下還有什麽地方是我不能去,有什麽事是我不能做的?


    章清亭忽地體會到熱血沸騰的感覺,她開始意識到,自己要賺錢的目的並不僅僅應該為了還債,為了應付那兩家人,而更應著眼於自己未來長遠的發展。


    自此,她是真正用上了全部心思。


    那一千兩銀子就當作自己的第一個目標吧!


    章清亭暗下決心,隻有本姑娘想不到,沒有本姑娘做不到的!


    在這樣一個平凡而又特殊的清晨,有些東西逐漸從章大小姐的身上褪去,又有些東西從她身上開始萌生出來了。


    ***


    小清亭開始從心成長了,祝她好運吧!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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