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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5


    其實蘇好意也不是憑空猜測,不管怎麽說,當年黃廷禮肯定是由於某種原因離開了仙源山,未能繼續研習。


    而他必定對此心存芥蒂,所以後來才不肯再回去求助,甚至與當年的同窗也斷了往來。


    人生境遇有千萬,但性情是首要的一點,黃廷禮性情執拗,遇事不肯變通,這足以導致他把路越走越窄。


    蘇好意慨歎道:“這倒讓我想起我娘說過的話:有的人知道前頭是南牆,便早早地掉轉頭去尋別的路了。有的人是看到了南牆,也就不再往前了。有的人是撞上了南牆,才知道這條路行不通。有的人撞得頭破血流,卻還是不肯換條路走。黃廷禮就是最後的一類人。”


    再說黃廷禮,他被蘇好意氣得要死,自己瘋了一樣四處亂走一氣。


    直到太陽偏西才又回到家來。


    妻子已經做好了飯,正坐在門口等他回來。


    回到家,他飯也不吃。拿過那個水晶盒子,將之前司馬蘭台切下的一小片腫塊單獨拿出來。


    用自己之前的那張藥方配了藥,熬好了,晾涼後將小片腫塊放進去。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去看時,發現那小片腫塊竟然消散的無影無蹤。


    他不由得吃驚,又切了一小片放進去。這一次,他牢牢守著那隻碗,寸步不離。


    親眼見著那腫塊一點點在藥汁中消散。


    “怎麽會這樣?!”黃廷禮不知該喜該悲:“早知道這方子好用,我就不會換其他的方子了。說不定堅持用幾年,兒子的病就會好了。可惜呀,可惜!”


    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又哭又笑。此時於氏正在外邊做活,聽到丈夫如此,嚇得連忙進屋來看。


    她見丈夫守著那個水晶盒子,神情古怪,不由得害怕起來,連忙說:“怎麽了?是不是我動壞了?”


    “什麽動壞了?”黃廷禮不解:“你動什麽了?”


    “我……”於氏不敢直視丈夫,低聲交待:“昨日那兩個年輕公子走了之後,我進屋來,見你沒把盒子收起來。一時好奇,便上前看了看。”


    當時黃廷禮急著出來爭辯,就沒顧得把那水晶盒子收起來。


    此後,他憤而離家,就把這件事忘到腦後了。


    “那又怎樣?看又看不壞。”黃廷禮此時心思還在藥方和兒子的病上打轉,並沒把妻子的話當回事。


    “我不止看了,還動了。”於氏從來沒有欺騙丈夫的習慣,哪怕知道丈夫脾氣不好,也不喜歡有事瞞著他。


    “動了?你是怎麽動的?”黃廷禮問。


    “我就是用燒火棍碰了碰。”於氏如實回答,說實話那東西一般人看來都挺瘮得慌的。她不敢拿手去碰,因為恰好在燒飯,手裏提著燒火棍便用那棍子碰了碰。


    當時覺得那東西就像個肉疙瘩,似軟實硬。


    黃廷禮的心也像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他急忙問道:“那燒火棍是什麽木頭做的?”


    “是桑木。”於氏答道:“是我從老宅帶出來的。”


    當時黃廷禮被下獄,於氏為了救他,便將家產全部變賣,包括那處宅子。


    當時說好了,裏頭的家具什物一概不許拿走,於氏離開的時候買主是在旁邊看著的,生怕她帶走什麽值錢的東西。


    於氏還記得自己一步三回頭從老宅離開的情形,她從嫁進門就在那裏住了,以為可以住到死。


    沒想到堪堪二十載,就已轉手成了他人的家業。


    於氏心中萬般不舍,一眼看見院子裏那一棵大桑樹,想起兒子小的時候曾經在樹下吃桑葚的情形,便跟買主商量從這桑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帶走,做個念想。


    這麽一件小事,買主自然答應了。


    於氏當時還想著以後有可能流落到討飯的地步,到那時這個樹枝也可做個打狗棍了。


    那之後又過了大半年,黃廷禮終於從大牢裏被放了出來。


    夫妻倆從那時起便在如今的住處住下了,這桑樹枝沒能做成打狗棍,變成了於氏手中的燒火棍,用了好多年。


    “你是說你用桑樹枝碰了這東西?”黃廷禮忍不住又確認一遍:“用的是哪一頭?”


    “自然是燒過的那一頭,”於氏道:“有些些灰落進去了。”


    她也很後悔,丈夫有多寶貝這東西她其實是知道的,可當時就是沒忍住。


    她已經準備好被丈夫罵得狗血噴頭了,卻聽黃廷禮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出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妻子出去了,黃廷禮一個人坐在那裏,此時屋子裏沒點燈,已經十分昏暗了。


    他在昏冥中不知坐了多久,然後又像想起來什麽一樣,把那腫塊拿到外頭,在井邊小心清洗,洗幹淨上麵殘留的桑木灰。


    然後再切下一小塊放進自己熬製的藥汁中,過了許久,那腫塊都沒有什麽明顯變化。


    他又走到外間拿起妻子每天都用的燒火棍,將燒黑的那頭放進藥碗裏。


    一個時辰過去,那腫塊已經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原來真的是這樣,隻需再加一味桑枝,”黃廷禮喃喃自語:“隻需再加一味桑枝,繼先的病就能治好了。”


    這麽多年他尋尋覓覓,還不如別人的一句指點。


    那個仙源上來的年輕人,他可以讀到聖心學宮,資質一定是遠超自己的。


    可當初自己因為沒能被準許繼續在仙源山學醫,便認為是夫子們偏心,從那以後再也沒回過仙源山。


    現在看來,實在是自己資質不夠才會被拒之門外。


    他一直以為是別人的錯,現在才終於明白錯在自己。


    於氏小心地走進門來,點著桌上的油燈。


    燈火昏黃,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了西窗上。


    黃廷禮想起兩人新婚時對燭言歡的溫情時光,uu看書 .ukansu 再看如今的妻子憔悴衰老,心中罕見地湧起愧疚之情。


    “這麽多年,苦了你了。”黃廷禮想對妻子笑一笑,卻發現自己已經不會笑了。


    “吃飯吧,我去盛飯。”一直以來於氏都無怨無悔,她憐憫丈夫遠比可憐自己要多得多。


    於氏走進院子,把雞鴨都趕進窩裏,又把大門關上。


    把一直放在鍋裏溫著的飯端了出來,粗糙的黃米飯,配著蒸幹菜,卻也透著食物特有的甜香。


    她端著飯菜走到裏間,發現丈夫不知何時已經靜靜地躺在那裏睡著了。


    桌上放著一張新寫好的藥方,最後一位藥是桑枝,後頭又特別綴了個“炙”字。


    二十幾年了,黃廷禮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睡得安穩,他呼吸綿長,像個嬰兒一樣。


    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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